因为这句话,叶小船不久就搬了出去。
现在一场暴雨,他才知道叶小船住在这种地方。
未跟叶小船打招呼,就给叶小船退了房。没了房,这孩子出院后暂时只能跟在自己身边。
亲手推远的人,现在又亲手拽了回来。
单桥虚目看着渐红的斜阳,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早上在医院,叶小船说到钱时很亢奋,那意思是钱的问题完全不用操心,他叶小船有的是钱,过阵子再买一辆车都行。
但他一听就明白,叶小船现在特别差钱。
在远城,只要有自己的车,当包车司机其实很赚,尤其是这两年,西部游渐渐火起来,游人越来越多,像叶小船这样没命地干,住在这么便宜简陋的地方,肯定能攒下一笔不低的存款。
他很少关心叶小船,但叶小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清楚。
叶小船绝不会大手大脚花钱。
可叶小船那大费力气掩饰的窘迫却是真实的——叶小船真的缺钱。
这事很容易琢磨,单桥修窗户时就想明白了,一定是叶高飞出了事,叶小船把辛苦攒下来的钱全给叶家寄去了。
单桥想起叶小船十三岁时被打得半死的样子,当时叶家那么多人,只有哭天抢地的叶高飞在意叶小船死活。
单桥叹了口气,将信封扔在副驾上,开车时给大石镇的熟人打了个电话,拜托对方打听叶家的事。
那边很快来了消息,说叶家那病怏怏的小儿子前阵子突然发病,镇医院救不了,一家人都去市里了,也不知道救没救活,反正再也没回来。
单桥略皱起眉,挂断电话时正好经过市人民医院。
阿贵闲不住,叶小船让他别来,他还是准点跑来给叶小船送饭。
中午那会儿,叶小船情绪激动,现在想了一下午,已经平静下去。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想办法挣钱,找周昊借车开其实不现实,那车不是周昊一个人的,周昊女朋友有时也要开。叶小船最烦麻烦别人,思来想去,决定出院之后像以前一样租车开,等秋天过了,游客没了,再去工地上干干老本行。
这样来钱很慢,租车等于得被车主压榨一道,而冬天招工的工地本来就少。
可他没别的办法,总不能向单桥伸手要钱。
单桥又不欠他。
他不想让单桥看不起,更不想听单桥再说出“我是我,你是我,没必要牵扯在一起”这种话。
这四年来,他每次想到这句话,想到单桥说这句话时的眼神,心窝子就跟被狠狠踩踏一般痛。
阿贵好像困了,坐在床尾打瞌睡。
叶小船自己去水池将碗洗干净,转身往病房里走,却忽然看到单桥。
叶小船愣了。
单桥好像总是这样,在他特别想念的时候消失,在他哄好自己,或者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哥。”叶小船走了过去。
单桥将信封往前一递。
“这是什么?”叶小船打开一看,连忙把信封往单桥怀里塞,“你给我钱做什么?”
单桥不接,“本来就是你的钱。”
叶小船实在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在单桥那儿存了一信封钱。
“租金和押金房东退了。”单桥说:“收好。”
叶小船反应过来了,“哥,你帮我把房退了?”
“嗯。”
“那……那我出院后住哪儿?”
“百叶小区,旅舍,你自己挑。”
百叶小区就是单桥那套一室一厅所在的老居民区,叶小船在那儿洗过澡,做过饭,打扫过清洁,躺过沙发,也睡过卧室的大床。
那里有他和单桥一同生活的记忆。
这与在旅舍一起吃饭睡觉不一样。旅舍有外人,而百叶的一室一厅,只有他和他哥。
但现在并不是缅怀过往的时候,叶小船一度认为自己听错了。
“你让我和你一起住?”
阿贵瞌睡醒了,从病房里伸了个脑袋出来。
单桥目光在叶小船脸上停驻片刻,转身道:“跟我来。”
住院部的露台不是谁都能去,只有家属在场时,病者伤者可以上去走走。
远城没有高楼大厦,露台已经算挺高的地方,一眼望出去,视野相当广阔。
单桥问:“你的积蓄,全都打给叶家了?”
这事叶小船没跟任何人提起过,突然被问到,只觉得惊讶,“哥,你怎么知道?”
单桥没解释,“上午你输液那会儿,医生找过我。说你这次身上的伤没大碍,但如果近期内再发生昨天那种情况,头部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叶小船低下头,下意识想辩驳,想证明自己很健康,完全不用担心,可心里又有一股力,默不作声地拉了他一下。
他太渴望单桥的关心了。
单桥始终没看叶小船,“出院之后,别急于找工作,休养一段时间。”
叶小船紧紧拽着病号服的裤子,觉得好像做梦一样,“我可以在你身边休息?”
单桥这才回过头来,眼眸在黑夜下更加沉肃,全是叶小船看不懂的情绪。
又或者,那里面其实根本没有情绪。
单桥的语气里仿佛带着沉沉的叹息:“你跟着我,我不可能不管你。”
第13章 别离开我
叶小船在医院住满了日子,出院时远城突然降了一次温。
降温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叶小船活得糙,一年四季衣服没多少件,要么是夏天的T恤,要么是冬天的棉服羽绒服,恁是没有这降温天能穿的衣服。
往年遇到这种天气,他都是穿着T恤硬扛,懒得添置新衣,反正过两天要么气温回升,要么就进入秋天的节奏,那时候就得穿厚衣了。
西北夏天特别热,但一到了秋天,气温就直线下降,有时国庆节刚过,雪就飘下来了。
铁皮屋没了,叶小船跟着单桥回“有海”。
“有海”是他自己选的。
其实“有海”和百叶小区,叶小船更想住在百叶小区。可百叶小区毕竟更加私密,他担心单桥不愿意让他住哪儿。
“有海”就不一样了,旅客那么多,他混在里面,还能和小猪、阿贵一起做事。
虽然他并不喜欢那俩义工。
上次那帮醉汉们住的房间一间已经有了新的住客,另一间一直空着。
叶小船出院了就一个人住在那里。三架上下铺,却只睡他一个人。
单桥接他回来的那天,他其实想跟单桥说——哥,你让我睡楼顶吧,我打地铺,不会影响你。
单桥却将他带到客房,那儿已经放着他那些从铁皮屋“抢救”出来的行李。
他以为单桥的意思是让他和客人一块儿住。
“你自己住。”单桥说:“客人不住这里。”
六张铺就是六份床位费,现在是旺季,全城的房费、床位费都涨了,按一张床80元算,一天就是480元,十天就是4800元!
叶小船赶忙在心里算了一笔账,赶在单桥转身离开之前扯住单桥的手腕,“哥,没必要,我占一张床已经够浪费的了。我睡6号铺,那铺对着门,又是上铺,客人都不喜欢。其余铺还是挂出去,让客人来住吧。”
单桥将手腕从他手里抽出来,“你不用操心房费,安心住。”
住是住下了,叶小船却不可能安心。
他哥是为了他好,让他在一个不受打搅的环境里养伤。一想到这,叶小船胸腔那一块儿就胀得发麻。
可一想到自己每住一天,就要让单桥损失至少480元——旺季床位费每天都在涨——叶小船又觉得很郁闷。
所以只能跟小猪、阿贵抢着干活,每天醒得比小猪还早,不仅一手包办了所有客房的清洁工作,早晨还抢着去菜市场买菜。
小猪怕冷,一降温就把稍厚的衣服穿上了。
西北早晨气温很低,说话都带着白气。
叶小船仍是T恤加牛仔裤,跳上三轮车就准备出发,小猪傻眼,“小船,你不冷吗?”
叶小船当然冷,可他没有小猪那种厚薄正好的衣服。
“走了。”懒得跟小猪解释,叶小船一踩油门,将三轮车开出了摩托的气势。
晚上,叶小船照例赶在单桥回来之前去楼顶给单桥收拾房间。单桥掀开门帘时,叶小船正在点蚊香。
叶小船一直觉得蚊香都有毒,最好是能在睡觉前点着,将蚊子都晕死,睡觉时就灭掉。
单桥今天得知一个消息,叶高飞已经过世了。
叶高飞小时候就体弱多病,肾的问题尤为严重,前阵子龚彩向叶小船要钱时,叶高飞确实在市里的医院接受治疗。
但那时就快不行了。
钱只是续命,不能救命。
叶小船打去的钱,只有很小一部分用于叶高飞的治疗。不久,龚彩和叶勇就放弃了。
剩下的钱,叶家并没有还给叶小船,也没有告诉叶小船叶高飞已离世。
单桥对叶高飞并无任何感情,只是觉得这刚满十八岁的小孩很可怜。
叶小船转过身,冲单桥笑,“哥,你回来了。”
单桥是打算告诉叶小船的,此时注意力却落在叶小船那件单薄的T恤上。
“你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