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霞就跟他说,当你长大了,去到大城市,在无边无际的人群中找你想找的人,却怎么都找不到,你就明白人为什么成海,海又为什么茫茫。
一语成谶。
叶小船没能在丹庄市火车站找到单桥。十八岁的夏天,叶高飞给他打来电话,“哥,单家的哥哥回来了。”
当初离开大石镇时,叶小船发誓这一辈子都不再回去,叶高飞抓着他的衣角大哭,求他不要抛下自己,他最终没狠得下心,在能够养活自己之后,悄悄联系过叶高飞。
叶高飞懂事得早,知道哥哥与父母的矛盾,也知道哥哥因为自己差点被打死,于是一直小心翼翼,在知道哥哥的号码之后,也只是偶尔联系。
叶小船买了最近一班机票,生平头一回坐飞机,赶回大石镇时,单桥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
五年未见,单桥二十六岁,面庞褪去青涩,眼中已有成熟男人的深沉,寸头,黑色T恤勾勒着完美的肌肉线条。
叶小船一眼就认出,那是他的哥哥。
可单桥却认不得他了,目光在他脸上停驻片刻,神情仍是漠然的。
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也难怪,单桥上次见到他时,他还是十三岁的小孩,被殴打得遍体鳞伤。如今他成年了,黝黑、强壮,明明不是军人,却在严酷的体力劳动中锻炼出近似军人的体格。
他站在单桥面前,不像故人,倒像刚入伍的,要喊一声“队长”的新兵蛋子。
“哥。”叶小船一出声,眼睛就红了。
单桥微蹙着眉,这才在他的眉眼中,依稀辨出他小时候的样子。
“叶小船?”
第9章 你就让我跟着你吧
大石镇在西南的边角,远城在西北的边角,隔着千山万水,火车只有一趟慢车,不晚点的话也得开接近五十个小时。
单桥退伍已有一个月,已经在远城安顿好,这次回到大石镇,一是做个告别,二是跟当地警方打听玉霞的消息。
玉霞如今肯定已不在人世,但对单桥来讲,若是能找到玉霞的遗骸,好好安葬,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可惜仍然没有人能够找到她。
她潇洒地来,又潇洒地走,哪里都没有她的痕迹。
单桥提前就买了火车票,是硬卧。叶小船跟到火车站,同一趟车只剩下无座票。
五十个小时,无座。
叶小船毫不犹豫就买了票。
单桥没有太多行李,就一个黑色的中号旅行提包,态度比过去更加疏离,“你没必要跟我去远城。”
叶小船嘴里咬着刚买的票,一手提着满满一口袋方便面矿泉水奶茶卤鸡卤鸭,一手抱着个折叠小板凳,一张嘴,票就掉了下来,飘到单桥脚边。
叶小船没手捡,单桥也没捡,只是冷淡地看着叶小船。
叶小船将小板凳放下,弯腰把票捡起来。
大石镇的火车站很小,也很旧,里面没几个座位,还特别闷,只有快到点的旅客才会进去。
去远城的火车从始发地开出来没多久就晚点了,告示牌显示晚了一个小时,抵达大石镇得等到两个小时以后。
天儿热,叶小船一脸的汗,眼睛却特别亮。
这五年来,他从未像今天这般开心过。
只有在茫茫人海中无数次找寻过的人才懂,见到最想见的人是件多么值得发狂的事。
“哥,上次我说我想跟你走,你不答应。”叶小船擦掉汗水,目光灼灼地望着单桥,“那时我还小,跟着你也是你的拖累,而且你还在部队服役来着。现在我成年了,会干活,什么都会,哪儿都能扎根。我跟你去远城,不会给你添麻烦。”
单桥眉心是拧着的,没拧得太紧,但终归是不怎么乐意的意思。
“哥,我没有亲人。这几年我都在找你。”叶小船的声音低了下去,“你……你就让我跟着你吧。”
单桥眼神始终很淡,许久才道:“随便你。”
火车进站,叶小船和单桥隔着六节车厢。
发车之前不能窜车厢,叶小船没有座位,在硬座车厢里被挤来挤去,直到传来发车的鸣笛,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车轮在铁轨上滑动,哐当哐当。
看不到单桥,叶小船终于冷静下来。
单桥的态度其实让他有点难过,但再次见到单桥的开心胜过了一切。
刚才执意要买票,执意跟着单桥上车,没想过前途,也没想过是不是惹单桥厌烦了。
从小,单桥就不太喜欢他,几乎没有对他笑过。
可是单桥好像也没有对别人笑过。
单桥没有救过别人,只救了他,还救了两次。
叶小船靠在车厢间的吸烟处,被各种劣质香烟熏得眼睛发痛。
本来他打算车一开动,就立即去硬卧找单桥,此时却有点胆怯。
单桥那平静的神情其实很伤人,他怕现在过去会打搅单桥,然后被单桥不悦地打量。
可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拿着自己的所有行李过去了。
单桥的票是下铺,还好是下铺。
见叶小船来了,单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吧。”
叶小船将小板凳放在两床中间的狭窄通道里,对面铺的大姐笑起来,“小伙子还带凳子啊?没买上票?”
叶小船坐在板凳上,“嗯,无座。”
“无座也没事,这不买到一张卧铺了吗?”大姐挺自来熟,“轮流睡不就完了。你们是兄弟吧?上哪儿呢?”
叶小船偷看单桥。
单桥说:“远城。”
“哟!那可是太远了!”大姐惊讶,“五十多个小时呢!”
对叶小船来说,坐火车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些年在全国各地讨生活,他攒下的火车票已是厚厚一沓。坐火车的人爱聊天,尤其年纪大一些的人。他从来不搭腔,脸一冷下来,别人也不敢和他说话。
但现在单桥在,他是凶不了,也冷不了。
而他抱着一大包食物坐在小板凳上的模样多少有些滑稽。
睡在中铺的人下来,险些踢到了叶小船。
单桥突然伸手,拨了叶小船一下。
这一下力道不算轻,坐小板凳又容易让人失去平衡。叶小船一歪,几乎扑在单桥腿上,塑料口袋里的方便面也滚了两桶出来。
单桥捡起方便面,又将口袋从叶小船怀里提出来,放在靠窗的小桌上,“别坐那儿,挡别人过路。”
大姐笑,“对啊,有床还坐什么小板凳啊。”
叶小船将小板凳叠好放在床下,却也没立即往单桥身边坐,“哥,你想喝水吗?”
单桥什么都没带,看样子是打算吃的喝的都在车上买。
“一会儿推车就来了。”单桥说。
叶小船从塑料口袋里拿出奶茶,“车上的贵,我给你冲一盒。”
单桥正要说话,大概是拒绝,大姐却帮了个腔,“就是,车上贵!”
叶小船已经跑去车厢头的热水箱边了。
他有阵子特别喜欢喝这种兑的奶茶。店里卖的奶茶太贵,一杯就要十多块,他喝不起,就去超市买了十来盒,每天在工地上干完活就兑一盒,坐在马路牙子上喝。
别人跟他说这玩意儿喝多了不好,全是糖精香精,他不懂,就觉得香,就觉得甜。于他而言,这就够了。
端着奶茶回来时,叶小船却想,这玩意儿不好,那就不该给他哥喝。
但他又想给单桥喝。
那种心情就像明知宝不好,却还是想献一献。
毕竟他现在也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来招待单桥。
“哥。”奶茶太烫,叶小船没直接递给单桥,而是放在桌上,“冷了你尝尝吧,很好喝。”
单桥没说喝还是不喝,只道:“坐。”
重逢之后,叶小船第一次坐在单桥身边。
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叶小船其实有很多话想对单桥说,但也不知是气氛不对,还是别的什么,硬是说不出口。
不久推车经过,有矿泉水也有酒,叶小船生怕单桥叫停,但单桥只是看了一眼。
奶茶终于凉了,叶小船碰了碰单桥,“哥,你喝吗?”
这一声几乎有些低声下气了。
单桥拿过,只喝了一口就微皱起眉,“太甜。”
叶小船忽然松一口气。
就在刚才,他还在担心单桥会直接说“不喝”。
“没事没事,留着我喝,你喝这个吧,这个不甜。”叶小船翻出一瓶矿泉水,放在单桥怀里,又将奶茶拿到自己手上。
单桥看了看奶茶,欲言又止。
“我去抽根烟。”叶小船站起来,拿着奶茶快速走去吸烟处。
单桥低眼,将落在床上的烟盒捡起,放在塑料口袋里。
叶小船站在吞云吐雾的粗汉子们中间,含着单桥碰过的吸管,双眼直勾勾看着车窗外,耳根与脖颈都红得厉害。
喝个奶茶而已,他其实不用躲到吸烟处来,可当着单桥的面咬吸管,似乎有些过分。
路途漫长,到了晚上的饭点,叶小船已经很饿了。
泡方便面的人很多,热水箱的开水供应不及,叶小船跑去看了两回,都没有烧开。
单桥说:“去餐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