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少流好奇的瞧着师傅冲茶汤。只见师傅一手端碗,一手掀起铜壶,壶嘴向下倾斜,沸水并成一道银光落进碗内。碗里头装着许多东西,司少流只勉强认出有葡萄干红糖白糖核桃仁等物。不片刻水满,茶汤便熟了。瞧着是糊糊状的。
师傅提着龙嘴大铜壶下了楼。司少流尝了一口茶汤,又香又甜又滑爽,可口得很。
杨奕剥了颗糖炒栗子塞进司少流嘴里,十分的顺手。
司少流嚼着栗子,偏头瞧他。
本就白净,脸上软乎乎的肉还没消掉,这含着栗子脸颊一侧鼓鼓囊囊的一瞧过来可了不得了。容貌俊秀,一双清澈懵懂的眼睛,瞧着你的时候又无辜又乖巧,满眼都是你。
杨奕被他瞧得心口那簇火噼里啪啦,火烧火燎的快冲天灵盖去了。
何谓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便是此时此刻此人了。
“甜么?”
司少流自小在规矩里长大,一举一动都甚为文雅有礼。他非得将口中食物咽尽,方才开口说话:“甜的。我尝的这颗很是香甜。”
杨奕又剥开一颗,亲手喂他:“再帮小叔尝尝,这颗甜不甜。”
司少流又吃了一颗,再出得出结论:“甜的。”
于是杨奕剥栗子剥上了瘾,又一颗塞司少流嘴里,手指尖一次又一次,有意无意的点过司少流柔软的嘴唇:“甜的,喜欢么?”
司少流点了点头,咽下栗子后小小声的:“喜欢的。”
“喜欢就多吃点儿。小叔给你剥。”杨奕似乎就等着他这一句,司少流一答,他便立时说道。
似乎,他做那么多铺垫,费了百般心思,引得小白兔子上钩,最后唯一的愿望就是为他的照照剥一辈子糖炒栗子。
司少流不太喜欢他总自称小叔,于是自己抓了两颗栗子来:“杨槊,你吃。我可以自己剥开的。”
杨奕按住他:“我们照照的手可不是干这种事情的。”
司少流听不明白,手不是拿来做事情的,那是做什么的。
他未来得及问,忽有人端着个小茶壶,绕过屏风闯了进来,未语先笑:“三爷,巧啊。”
杨奕闻声,凡尘的嘈杂声又将他包围了。他笑了笑:“曾爷今日好兴致,听书来了?”
是杨奕生意场上的熟人。司少流垂下脑袋,专心致志的对付栗子去了。一上手便发现,在杨奕手里一掰就成了两半的栗子壳,在他这里就是铜墙铁壁。
杨奕可以一剥一个,果肉完完整整,皮都不破一丝。而他……
司少流望着手下稀碎的栗子肉……不说也罢。
杨奕同那位曾爷看似都在笑,聊的很是投机。司少流却也听出味道来。
杨奕一见到其他人,便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具体是什么模样,司少流也说不上来。只是他翘着长腿,浑身上下都有一股说不出的气质。
不像在司少流面前纯然的温柔,也不似那日他战场归来浑身的煞气血味。更像是一只猛虎,披着羊皮,却又藏不住锋锐的利爪。
这样说真是奇怪,可又确确实实给了四少流这样的感觉。杨奕的刀锋藏在一戳就能破的皮囊下。他看着平易近人,可你若靠近了失了分寸,便会被他的刀芒砍出血来。
两个话里绕子多,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怎么都不说出重点来。杨奕便也耐着性子陪他绕圈,假装闲聊。那位曾爷笑说杨奕千金买画,自己也想附庸风雅云云。又聊到戏曲,说杨奕是行家,一听便知道戏好不好。
又说到司远照。杨奕只说了句亲戚,便未再深谈。那位曾爷乖觉的很,夸了司少流两句,便又拐弯说其他的了。
最后他提了一句:“三爷,都是舶来品,能赚大钱的就是好买卖,您说是不是?”
他终于藏不住,露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杨奕的面色冷淡了下来,冷笑了一声:“曾爷,杨某人就喜欢得了闲喝两口小酒。酒这种东西,喝了大半辈子了,戒不掉。您这舶来品……拿着酒钱去换,可不值当。”
“您玩笑,整个北平,您要是喝不上酒,那我们这帮人不是都喝西北风去了。使馆界……”
“曾爷。”杨奕打断他的话,眼眸中的星子闪烁着冰冷的锋芒,像是三尺青锋凌冽的剑光。
杨奕是一个将军,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第一战神。那位曾爷最后被杨奕三言两语请了出去。口上自然是说着下回请酒,再聚云云。实际上,便又是各怀心思了。
瞧着杨奕冷下的神色,司少流连忙捧着自己好容易从一堆碎渣渣里挑出的略大些的果肉,尽数送到杨奕面前:“杨槊,你尝尝。”
刹那间,云销雨霁,又是一方无垢人间。
第24章 交心
杨奕低头,就着司少流的手将果肉咬进嘴里。手掌心痒痒的热热的。
“甜么?”司少流含着笑,问他。
杨奕还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便连忙答道:“甚甜。”
“那我再剥给你吃,慢了些,也不甚好,但多了总能生巧的。”司少流捏着栗子壳,“你若得了空,不若教教我,怎么同你似的,剥的又快又好。”
杨奕品出了他哄自己高兴,却未察觉更深的意味。
“我剥。”杨奕握住他的手,取出栗子来,“小叔剥给你吃。照照想吃便同小叔说。”
司少流差些脱口出个一辈子来,好在临时改了口:“你在外头也是这般待人的么?”
杨奕笑了一下:“我在外头,有的是人抢着给我端茶送水。可小叔就是喜欢只给照照剥栗子。你可是我唯一一个小侄子,虽无血脉牵连,但小叔是真心喜欢你。”
这时候的杨奕,端的是理所当然说喜欢,毫无半点心虚的。
司远照却不似他那般。
他心虚,却说的极其真诚:“我也喜欢你。”
虽然此喜欢,非彼之喜欢。
杨奕又醉了个一塌糊涂。似乎是件其实难办的事情。那位曾爷后又曾上门来,还有其他的陌生的或西装革履或长衫褂子的体面人。
这些事杨奕从不在司少流面前多说。司少流便也不多问。其实他隐约能猜出来,可他帮不上杨奕。他迫切的想要成长,可似乎除了画画依旧帮不了杨奕更多。
醉生梦死,吞云吐雾。宁可活在幻梦里,也不肯清醒的看一看这个人间。
而清醒着的人,更多的想要吸他人的血,来养自己的富贵。
天庭坍塌的那一日,人天一线处的魔物也都尽数消失了。
你看,神仙是人成的神仙。妖魔似乎也是人身上出的妖魔。
美好的是人,罪恶的也是人。端看你向往光明,还是向往黑暗。神仙落了地,妖魔也到了人间。总得自己去选,未来的路走哪一条。
司少流看得透。可他身在杨府,他得缩着翅膀,得垂着脑袋。
他只能画画。
杨奕在外奔波,有时候小半个月都回不来。他便一个人在书房,他画杨奕,坐着的杨奕,站着杨奕,对他笑的杨奕,醉鬼杨奕。
只有这样,只有画着他的时候,他才可以定下这一颗不安分的心。什么都不去多想,什么都不去多问,什么都不去多做。
只要想着说愿意为他剥一辈子糖炒栗子的杨奕,就都值得了。
嗯……虽然这一辈子,是他擅自添加。
杨奕回来的那天,秋风卷残了落叶,庭院里光秃秃的。司少流躲在书房里,背对着大门,身上罩着旧袍子,专门在画油画的时候穿的。免得衣服上沾染了各色的点子。
杨奕悄悄走近,想要给他的照照一个惊喜,却意外看到了画中人。
半人高的画,星空树木花草各有风采自领风骚,却只有一个主角得万千青睐众星拱月——杨奕。
杨奕知道司少流爱画画,知道他擅长画人像,甚至知道司少流会画自己,也见过自己画。却是第一次,见到快要完成的,司少流画里的自己。
星光璀璨,是他陪衬。
枝繁叶茂,是他陪衬。
妍态芬芳,是他陪衬。
日月星辰,天地万物,万千风景,在司少流的笔下都成了杨奕的陪衬。似乎风花雪月,万般景色,都比不过一个杨奕得他倾心专注,引他定定目光。
杨奕忘却了一身疲累,忘却了烦躁官司,甚至忘记了时空魂灵,只听见有什么东西破壳而出,转瞬庞然。
杨奕怔愣的望着司少流,司少流凝望着画中人。
夕阳从窗户漏进书房,昏黄温暖,对光下万物一视同仁,金边勾勒,暖光浅染。俨然又是一幅浅淡温馨的油画了。
杨奕忍不住上前两步,手搭在椅背上,俯下身去,他靠近他的照照。他不知晓他想要做什么,只是身体已然从着心靠近。或许,他只是单纯的想要凑近他的照照,碰一碰他的心上人。
虽然,他还不知道,原来那是他的心上人。
“画得真好。”杨奕垂下眼眸,望着近在咫尺的司远照的侧脸,光芒之下杨奕将司少流白皙的皮肤与细细的绒毛看得一清二楚。就那么小小的一块皮肤,却让杨奕入了魔似的,竟看愣了过去,还好嘴巴提前接收到指令,将该说的话说完了,“可以送给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