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少流心头一喜,拉下面前挡住视线的手,一瞧,果然是。
“你回来了。”
小小少年还不懂得如何掩藏心绪,欢喜了于是便笑开,眼角眉梢都染上一层喜悦意味。
这倒是让杨奕愣了一下。他不抽烟草,难免就得多喝酒,每夜回来,三次有两次是半醉不醒,还有一次是九分醉只留一分神。
他这才瞧清楚,可以称为自己小侄子的少年人的面貌。已经是人间十八九岁的少年,可眉宇间未长开的稚气与青涩让他瞧着活生生小了好几岁。你说十七八岁可以,十六七岁也可以。
五官精致,像是净挑拣双亲俊美处长的。他两边脸侧还有点软乎乎未消去的婴儿肥,倒是消去的五官的冷清。一身的书卷气,是个极秀气白净惹人怜爱的模样。
杨奕被他白的晃了眼,一手被司少流抓着,另一手却觉得痒痒了,捏了捏司少流颊边的软肉。本就温和的嗓音越发轻柔了下来:“在等我呢?我不来,老钟就不给你饭吃不成?”
司少流被抓住了脸,人也呆住了。杨奕的手有些粗糙,抓在皮肤细嫩的脸颊上,麻麻的。司少流的脸被夜风吹了许久,早吹冷了,杨奕却是喝了许多酒,浑身上下都泛着热气儿。干燥温暖的手贴在略凉的脸上,温度一下子渡过来,越发的麻了。
“……没……”司少流慌了手脚,只觉得杨奕摩挲过的脸颊跟被火星点燃了似的。杨奕的手是火,他便是晒干了的稻草,这一下子烧了起来,片刻便将他浑身上下都烧了个透彻,热得他心慌。
第21章 五分醉
“……是……呃……”司少流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字眼,好容易说出完整的话来,“钟叔备了饭的,我画儿没画完。”
杨奕轻笑了一声,低沉的撩人心弦:“那好。我等你画完。”
他捏了两把软乎乎滑溜溜的脸颊,心满意足的收回手。
司少流还不及感叹温度失去,便又被另一重欢喜填满心绪。
他连连摇头,唇边张扬着笑容,却不自知。“不不,先去用饭吧。我,我恰也饿了,明日再画。”
话一落下,这才发现前言不搭后语处。杨奕不是说过了,明日再画么?
他迷茫一瞬,听见耳边杨奕低低的笑。于是明白了,这人诓他呢。司少流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风里颤颤巍巍的,飞扬的心绪一下子便沉了塘。
“我倒是忘了,醉糊涂了。方才还说明日给你挂灯呢。好照照,小叔说错话了,明日再陪你画画好不好?”杨奕挣着落了星的眼睛,一派潋滟温柔,只一眼便能让人沉溺其中。
杨奕改捏了捏司少流的下巴,于是司少流瞧他一眼,心沉进了名为杨奕的河塘,飘来荡去,上不了岸了。
司少流能做的只有轻轻答应一声:“嗯。”
杨奕口中说的话,司少流都愿意相信。他着实分辨不清楚,杨奕究竟是在同他逗趣儿,还是当真糊涂了。但这不妨碍司少流信任杨奕,去相信他口中说的任何话语。
杨奕拉司少流站起来,司少流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抓着杨奕的手未曾放开。又是好一通脸红心跳,不敢言语。
杨奕自然发现了,却只当这孩子是紧张了。他一腔拳拳长辈心肠。往日所见又都是些嗓门儿锣鼓响的糙老爷们,头一回亲近白兔子似的小仙童,还是义兄义姐的骨肉,疼爱之情都要满溢了出来。
他牵着司少流的手,觉得凉,于是将外套脱下来搭在司少流的肩头。他弯着腰垂着头,说话时的热气喷撒在司少流的脖颈耳朵上:“味道重了些,照照先莫嫌弃。外头冷,到了屋子再脱了衣服换一身。”
司少流点了点头,抓住西服的领子:“可是喝了许多?”
杨奕见他确实一丝异常也无,浑似鼻子失灵,便也放心大胆将搂着司少流的肩膀往房间那边走。他着实喜欢着软绵绵的小侄子,便也喜欢与之亲近。
“身体醉了,心醒着。”杨奕道,“便算是五分醉吧。”
司少流不甚听得明白,杨奕便刮了下他的鼻子,“照照听听便罢了,无需探究深去。”
那便不多深思。
杨奕的房间分为里间与外间。杨奕在里间洗澡换衣裳,司少流便在外间,坐在桌上,等着钟管家上饭菜。
饭菜上齐了,杨奕还在里间没有出来,老钟让司少流先动筷。司少流要再等等。
都等了这许久了,哪里还差这一点时间。自然是要等杨奕出来,再一道用饭的。
杨奕带着满身水汽出来,坐到司少流身边:“吃饭吧。”
应酬是喝酒,回家才是吃饭。杨奕一肚子酒水,到了家才算有顿热饭。
司少流将打好的热汤端到他面前,不冷也不烫恰恰适宜。在明亮的灯光下他不是很敢瞧杨奕,垂着眼睛小小声的:“先喝汤吧,解酒的。醉酒的话,明日会头疼吧。”
于是杨奕觉得自己一肚子的酒都化作了水,舒爽得很。
一想到日后,会有一个人等他回家,等他同桌吃饭,还会为他吹温一碗热汤,便觉得熨帖的很。心下烫起了一团火,很烫也很舒服。大哥二姐这一送来的可不是个麻烦,是个宝贝。
奈何这个宝贝是个挑食需得精心细养的宝贝。
杨奕与司少流一桌吃多了饭,发现他家照照居然真的是只只吃菜叶子的小白兔子。
晚上照旧是荤素搭配,有鱼有肉,可司少流还是专心致志往自己的饭碗里夹绿油油的小菜。 杨奕忍不住夹了一筷子大虾到司少流的碗里:“小孩子家家,挑食便长不大了。”
司少流脑袋埋在饭碗里,他盯着死不瞑目的大虾,面面相觑,无处下手。自然是不能在杨奕面前露怯的,可不能让杨奕看轻自己,是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洁癖满分的大少爷。
虽然……是这样没错……可在杨奕面前不成。
司少流放下筷子,捏住大虾的尾巴,回忆着老师剥虾的动作,掐去头断去尾,扯住虾壳,一下两下三下,好了,拨开了。
油亮的汤汁从手指尖流下来,污了素白的手。
杨奕时常见司少流画画写字弹琴。多还是画画,他每每回来,多能见司少流坐在书房前的台阶上,握着画笔涂抹下或艳丽或暗沉的色彩。
天色或昏黄,或昏沉。光线或明亮,或暗淡。唯有这个人,安安静静的,画着他的画,等着他的人。
素白的手,纤瘦骨小,青色经络浅布。握着画笔,调着五颜六色的颜料,磨一叠浓淡适宜的墨,抚一曲阳春白雪或下里巴人的琴曲。多美妙,多美丽。
这一双手,是握笔的是抚琴的,不该染上一丝污浊半点尘埃。
杨奕立时便后悔了,掏出帕子包裹住司少流的双手,细细的将汁水擦去。司少流管不住乱扑腾的心脏,只紧盯着杨奕的双手包裹住他的。
“你尝尝,这虾好不好吃?”
杨奕放开司少流的手,司少流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囫囵咽下去也不晓得什么个滋味便答了:“甚好。”
杨奕又夹了一筷子鱼,自己仔细挑去了刺才放到司少流的碗里:“再尝尝这个呢?”
“极好。”
这个时候,杨奕亲手送来的哪怕是鸩毒匕首,他也能吞咽下去,夸一句很好吧。
“红烧肉吃不吃?”杨奕问他,发现了司少流神思不属,又道,“喜欢便是喜欢,不愿意吃便也告诉我。在我面前不必拘束,也莫做面子。这是你家,我也不是外人,你只管告诉我。”
司少流的目光在他面上一触即收,于是点点头:“虾好,鱼也好。只是,不爱油腻的吃食。”
杨奕欢喜他坦诚,笑了一下:“那好。来,吃吃看,都是瘦肉,给你去去油。”
他剔去红烧肉上的肥肉,又放在碟子边沿去了去油,这才放到司少流的碗里。
司少流尝了一口,果然好吃。他大着胆子,夹了一筷子虾到杨奕的碗里,声若蚊呐:“你也吃。”
杨奕又笑了:“好。”
随后司少流的碗里多了一只去了壳的完整的虾。他望向杨奕,杨奕正咬着虾头,转手去剥第二只了。他跟肩膀也长了眼睛似的,司少流看过去,他便道:“一人一半儿。”
一人一半儿,虾头给我,虾肉给你。
司少流心头一颤,连忙将脸埋回饭碗里,不敢再看杨奕。这个人,他怎么能不爱。
他想起第一日见杨奕,杨奕说明日陪他画画,便果真一日陪着他。
早上起来,两个人一同用了早饭。他去书房练字,杨奕便同他一道练了几张大字。他摆出朱砂丹青来,杨奕还会帮他磨墨。后来杨奕出门,他便坐在台阶上画画,等杨奕回来。他在自己的身边留下了一个位置,晚上杨奕回来了便到了他的身边,瞧他画了一会儿画,醒了醒酒,两个人再一同去吃晚饭。
这样好的时光。自第二日开始便一直持续着。只偶尔杨奕会离开几日,再等杨奕回家重新开始这样子过。
看书画画练字弹琴,原来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有了杨奕,便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他弹琴,他听。他练字,他陪。他画画,他看。他读书,他还能同他辩上一辩。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