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上力道很轻,却奇异地一下一下让陈琛觉着自己落了地,他抬头看着关其复,“我哪里厉害?”
关其复噎住了,抄手走了两个圈,有些犹疑,“……吃饭很厉害?”
房中一片沉寂,一秒,两秒,三秒。
陈琛预备好的两滴热泪没能如愿淌下,他俯身捡起地上的拖鞋,朝着关其复狠狠砸过去,“你给我滚!”
陈琛生了一场气,觉得自己心神脆弱再禁不得折腾,在走进餐厅埋头苦吃之前,还没忘记要离关其复远一点,可他也没能察觉,不知何时起,自己早已经恢复了生气。
一个座位之隔的那边,关其复叼着一只金黄的天妇罗偷偷看他,笑的满嘴油腻。
第二十五章 ——你怎么了
“咳!”陈琛狂饮豪塞之际抬头歇了口气,冷不丁看见身边多出个唐宵征的影子,吓得没来得及嚼就生吞了一口意面,连咳带呛险些噎死自己。
瞬息功夫已经满脸通红。
关其复撇下半根排骨,端着杯水急忙要递过去,却见方才还一脸冷漠的唐宵征换了副面孔,比他更快的动了,一手撑着接在陈琛嘴边,另一手大力拍打他的后背。
邻桌中年大妈皱眉靠近,看了眼盘子里长短都有的意面大杂烩,从旁指导,“小伙子不敢拍他,快去,去厕所扣他嗓子眼儿,得叫他吐出来!”
唐宵征应着,刚刚扯出两张纸来,打算拎着人进卫生间,还没动手,便听一声干呕,陈琛把自己咳恶心了,打着卷儿的螺纹意面正正落在那只手心里。
唐宵征低头看一眼,却是安了心,随手把秽物扔进垃圾桶,拿着纸巾随便蹭蹭掌心,又紧接着递水过去,“还好是卡了根短的,吃着饭你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嫌命长么?”
他掐着陈琛的下巴给他擦拭通红的眼尾,动作轻柔好似手里托着的是块上好的温玉,嘴里脱口而出的却都是责备。
无名怒火席卷而上,烧的他有些慌张,他气陈琛马马虎虎不小心,更气自己怎么就想着一声不吭的故意赌气。
他最知道陈琛娇气怕疼,此时看着陈琛抹去鼻涕眼泪就更是难以忽视的自责,抿嘴皱眉,沉着脸一声不吭。
“哎呀,怪你弟弟也没用,他又不是故意的,去洗洗脸就好了,没多大事儿!”邻桌大妈见着口嫌体正直的这一幕,像是想起自家臭脾气的老头子,半是好笑半是欣慰,乐的当个和事老,语毕又拍拍陈琛安慰着,“不难受了吧?喝口水缓缓气,有这么个关心你的哥哥,还哭丧着脸做什么?你爸妈真是有福气。”
自说自话的,她以为这两个是亲兄弟,毕竟这般不嫌弃的体贴照顾着,显眼一看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实在不像是外人。
唐宵征闻言一愣,点点头谢过这位阿姨,他搭着陈琛肩膀的手不动了,就贴着那一片温热,叹了口气,“还难受么?”
而此时的陈琛,全然没有应和的心思,已然羞愤难当的快哭了,他想,还不如自己噎死算了。
唐宵征没能察觉这个,只因为陈琛在他面前向来没什么体面。
曾经因为排舞的时候调皮捣蛋,节奏鲜明的恰恰舞曲声里,幼儿园大班的陈琛被老师揪出来丢在门外,两手轮流擦着眼睛,嚎啕大哭。
彼时唐宵征拉着小姑娘的胖手看着窗外颤抖的影子,狠狠心踩了眼前女孩儿的小舞鞋,于是一阵安静后教室里爆出震天的尖声哭叫,不多时他也被老师揪着后脖领扔出教室门。
靠墙站着的陈琛睫毛带雨鼻尖通红,闻声转头看他哭的喘不上气,他说,“怎么办?我,我不小心,咽了一块泡泡糖下去,我的肚子被粘住了,我再也吃不下饭了,我要饿死了!”
唐宵征想了想,很可靠地拍拍他的后背,“你要是饿死了,我也不吃饭,我陪着你!”
曾经因为乱花压岁钱,陈琛被老爹脱了裤子丢在床上抽打,雷声大雨点小一边求饶一边哭嚎,杀猪一般的惨叫声循环播放,彼时唐宵征就站在他家门外,面前站着刚刚打开门一脸尴尬的尚青。
他觉得丢了大脸躲着唐宵征,隔日下午再去上课,发现课桌里多了件不属于自己的物件。
那是他企图拿压岁钱抽奖换来的奖品,一个蓝色铁质的奥迪双钻悠悠球,与之对应的是,后来再去唐宵征家,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人最珍爱的那辆正版四驱车。
曾经因为贪玩误了上学的时间,陈琛人生第一次逃课献给了小学三年级的班主任,他扒着学校铁门张望了一下,然后回自家居民楼的高层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回家撒谎没敢说出实话,智商还没有高到能猜出老师早已打电话通知了家长。
于是陈琛再次成了一条咸鱼,被陈俊仁摁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抽打,彼时唐宵征手上提着他的书包,端正坐在客厅吃着尚青炸好的肉丸。
他翌日晨起再去上学,屁股上还留着印子没能消肿,又被老师罚站丢到放着拖把簸箕的角落,委屈失落有些想哭。
彼时唐宵征藏起田字本,声称当日忘了写完语文作业,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顿,赶到墙根边上跟他凑了个双。
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课题,陈琛至今还记得,那是字迹方正的“精彩极了和糟糕透了”,因为老师看不见的身后,唐宵征悄悄拉了他的食指,摇摇晃晃又很快松开,他好像没那么憋屈了。
唐宵征总有办法不动声色的安慰和体恤,经年累月之下,长大的陈琛闯了祸再也不会在他面前避讳,即使瞒着父母也不会瞒着他,反倒坦坦荡荡时常来求助。
但他没能想到的是,在隐晦暗恋的心上人面前,即使没心没肺好似陈琛一类,也会因为出丑丢脸而心如死灰。
把脏了的纸巾扔进垃圾桶里,陈琛低着头推开椅子,灰溜溜跑走,“我去洗把脸。”
唐宵征犹豫了一下,起身追了出去。
关其复本来也有些担心,抹一把油乎乎的嘴巴想跟上去,又觉得好像不太合适,那两人的氛围,天经地义地,就叫旁人无法插足。
他无措的眼神扫过斯剑,这位老学长正优雅地切着牛排,肉块切成整整齐齐的方块,叠在一起放成塔形,他冲自己比了个口型,是说“乖乖坐着吃饭”。
广阔的宴会厅几乎占了这一层的全部,通往厕所的路七万八绕十分曲折,唐宵征推门进去的时候里边貌似无人,静悄悄没一点动静。
大概敞着衣襟的大爷们百分之八十都被这设计诱导迷失在门外。
“琛琛?”唐宵征喊一嗓子,“我知道你在里边儿,出来!”
一片沉默之中,他走进去点着隔间逐一推门,最后停在唯一纹丝不动的门前。
“出个声儿。”他说,“不然我就走了。”
陈琛站在马桶和隔间门之间,处境有些左右为难,他往门前走了点儿,又往后退了几步,还陷在尴尬里没能脱身。
可听不到外面的脚步,陈琛又担心他真的离开,闹着别扭的冷战对他来说,是个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策略,他演不下去了,磕磕绊绊地出声,“你,你别走。”
一室的静谧里悠悠荡着陈琛自己的回声,他仔细听了良久,心里一慌拉开了门。
唐宵征好好地站在那里,倚墙叠着手里的一张纸巾,闻声翻眼看他,“你怎么了?”
陈琛没有回答,于是唐宵征继续在说,“躲着我,不说话,还能被我吓的乱了阵脚……你怎么了?”
“我,我能怎么样嘛!”陈琛慌乱的左右走了两圈,忽然一摆手喊出声,“是你转过头躲着我,是你推了关其复来不跟我住,是你说喜欢男人但不会喜欢我……你问我怎么了?我哪知道?”
“喜欢男人……不喜欢你。”唐宵征定定看着陈琛,心里有个声音,呐喊着恨不能跳出来捂他的嘴,可这一刻他辛辛苦苦等了许多年,理智压不住汹涌澎湃的暗潮,他还是问了,“我们还是朋友,这总不会变,有什么可生气的呢,琛琛?”
“我……”陈琛脚步停了,他背手在身后,指尖捻着衣摆打成卷儿,又松开。
陈琛是很能凑活的人,坚信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他别别扭扭走了一路,又拧眉赌气好好吃了回飞醋,自认好好做过了思想建设。
虽然把长久以来的目标突然从窈窕纤细的姑娘变作宽肩腿长的唐宵征实际是有很大差别的,可他懵懂单纯的脑袋还没有完全适应。
他只本能地抗拒着,不愿唐宵征丢下他去牵别人的手。
于是犹豫,胆怯,心思郁结,在这一刻涌上心头,突然都变得理直气壮了,他看着唐宵征漆黑的眼眸,下定决心,“我好像,的确是喜欢你呀。”
“你为什么不要我?”他好像头一次这样认真地牵着唐宵征的手,眉头微皱面带愁容,他说,“你告诉我,我可以改。”
星光从高空遥遥坠落,跌进陈琛的眼里,他先前觉得羞辱,眼眶还噙着一点泪花,此时抿着嘴微微有些脸红,唐宵征不动声色,他甚至没有一点笑意,可掐着自己的掌心,他已经有了预料,他心知肚明,这一刻的陈琛,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