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羊圈边逡巡一阵,带着绝望冰冷的表情走到执行导演旁边,颤声嘶哑地问摄影师,“多少头?”
摄影师:“五十个头。”
她继续如同丧尸般回到摄影机前,手和表情配合着,给摄影一个最好反应她状态的侧面。
汪导喜欢捕捉演员的真实状态,立刻就让摄影机开了,五十个头的屏幕追着何晶上半身的状态。
余橙看得有点懵,问场务,“刚才汪导说的五十个头是什么意思?”
“就是中景,拍到她半身包括手。影帝影后们都知道这个,拍多少头他们状态会跟着摄影机变的,保证摄影机能抓到他们什么重点,专业又省心。”
余橙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只知道近景中景远景。”
“这个需要经验。”执行导演看到余橙在盯着摄影机看,拍他肩膀,“待会儿你入镜是三十个头,你数数,你在摄影机里是多大。算你是个八头身。”
余橙比划了比划,有了点门路。场务在旁边嘿嘿一笑:“还是薄总身材好,标准的九头身。”人人夸自己老婆身材好,余橙竟然有点嫉妒。
“咔!”执行导演叮嘱余橙,“下一个镜头你该上了,快去位置上。”
余橙跑过去,吸了一口冷风,听场记一拍板就入画了。
这会儿已经是日落之后,夜幕压下,天还泛着些微的白。他的母亲在羊圈中挑着羊粪,手里拄着一根木条,十分疲惫却又不敢停留,因为王帐里的仆人要粪来生火,去完了难免又要被拳打脚踢。
才刚弓着身子趴出羊圈,眼前出现一个瘦弱得只剩皮包骨的身影。
她的儿子。她盯着她儿子,如死人盯着活人。
余橙哽咽,没唤出来。
她好像没看见一样,越过她往前走了一步。余橙普通跪下,向前跪行两步,抱住她的腿。
这个镜头也用的是两个机位,一个镜头给的是何晶的背影,另一个追着余橙的表情。
何晶顿了顿,寂静的两秒后,突然转身,面容抽搐,双眼通红,紧咬下唇,手中的木条狠狠打下。
我去……余橙感觉自己的脑袋被重重一击,抬头看了一眼,猫姨这是起了杀心啊!他几乎是本能地害怕躲避,口中念着台词,“娘,娘……”
余橙咬破血袋,但是他觉得喉咙里真的挺腥的,背上真的是被猛抽啊……他按照走位满地爬,心想猫姨真是痴魔了,非得把他打死不成。余光扫到她的表情的时候,自己的鼻头瞬间酸楚,泪盈而强忍。
“咔!”汪导喊了停,“这遍不错,但是走位有点偏了,何老师的木条打折了,道具再给换一条。还有余橙,你感情弱了。这是你妈,想想你再见到你妈的场景。再来一遍。”
余橙的腰背火辣辣的疼,脑袋也有点懵,好不容易站起来,场务过来看了他后背那密密麻麻的红肿说,“我c……”操字没出来,因为何晶就在后面。
何晶走过来,目光里的痛恨夹杂着怜惜,“我是不是打疼你了?”
余橙连忙说,“不疼,不疼。”
何晶点点头,踱步离去,站在羊圈那里,抹了下眼泪,手指紧抓着羊圈栅栏边,又把剩下的泪忍回去。
余橙看着她,有这么一刻觉得她真的是自己的母亲。因为薛白的逃跑而让她受尽折磨,她看到自己的那刻定然恨死了自己,可刚才那个眼神,越打他她自己就越疼,光看她的脸都能看出她疼,这得是什么样的情感。
第二条,何晶比第一次打得更猛,情绪更深,余橙却已经是真的薛白了,他唤娘,每一声的感情都与前次不同,他是在对戏,不是在演戏,他一直盯着或者闪躲着母亲的眼睛,从来没有像现在更真实地面对母子之间的感情。
“再来一条。余橙你的感情呢?”
“再来一条。”
最后一条,余橙的额头也出血了,但他也已经和薛白这个人分不清,和他娘分不清了。
何晶看到扑倒在地上的儿子,他已经闭上眼睛准备由母亲打死,以慰母恩了,但是母亲却因为看到了他的伤,满腔恨意消解,俯下身抱住他,无声地哭泣。
母亲的泪滴在他额头上,余橙仰头看他,红色的眼珠子盯着她的嘴巴,发现了端倪,他伸手要去捏她的嘴,她娘用尽全力将他的手格开。他再去捏,她再挣扎,最后被捏开的嘴巴里,只剩下半根舌头——实际上是舌头前面一段涂黑了。
余橙感觉自己的汗毛不由自主地战栗,他突然嚎了一声,短得还没有一秒钟,声音就被泪梗在喉咙里了。不过这还是吓了在场的工作人员一跳。过了两秒后,他又叫了一声,再次短暂地被泪梗住,然后他抓着何晶的肩头狠狠地摇晃。
有人翻了下剧本,确定上面没有这两声鬼哭狼嚎,是余橙自己的发挥。汪导没有喊咔,大家紧张地看着何晶,因为刚才余橙推地那几下明显用了男人的狠劲,何晶肩头怕是被他都要抓伤了。
但是何晶没有出戏,她担忧地拽着余橙的衣领,眼神浸着泪,拼命摇头,摇头的时候泪甩出来,她害怕地攥紧了儿子衣领,示意他不要声张。
“咔。”汪导说完后,在马扎子上垂着头,半天没起来。场务听着他抽了几下鼻子。
余橙则是直接靠在了何晶的肩头,开始哭,抽泣着,想发声却发不出来。
何晶的手臂紧紧拥抱着他。
这三个人哭了很久,片场没有一个人挪动,都定定地在原地看着,等着,平息着自己胸中的难受。
直到汪导跟执导说,“我先去那边抽根烟,你问问余橙去不去。”
执导看了下那边,“我陪您去吧,余橙那边母子俩难舍难分。”
摄影强烈要求加入,并且掏出自己珍藏的中南海,“来吧来吧,一人一根。”
这三个人肩并肩从荒草地走到水泥地面,道哥给他们特地端出一个铜尿盆。三个人围着铜尿盆蹲在村边的水泥路上,一边抽烟一边哭。摄影哭着说:“我他妈真没看过这么好的哭戏。”
执导说,“缓缓,缓缓。”
汪导默默没说话,把一口吸完的一条烟捏在尿盆里,“还有更好的。下一条。”
第35章
当晚收工之后, 何晶拉着他的手鼓励, “你演得很用心, 我打你是真打的,但你没喊疼。”
余橙拿冰袋敷着自己的额头,鞠躬说, “谢谢老师夸奖。”
何晶低头看着他,笑道,“你是电影学院毕业的?成绩很不错吧。”
余橙谦虚, “还可以。”
“第一名!何老师,余橙是电影学院大一到大四期期排名第一,入学也是。”神出鬼没的百晓生又来了,而且不仅如此, 还添油加醋, “他爸是董导的摄影余诚挚老师,他妈是超级有名的综艺制片人,好像是不是副台长来着,季红啊。”
余橙没想到百晓生把他的家底都给撂了,他怪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 嘿嘿两声, 眼睛觑着何晶脸色却变了。
“哦,闹了半天是季台长家的公子, 合作愉快。”何晶漠然说完,伸出手。余橙握过去, 对方又抽回,好像突然嫌弃了似的。
余橙愣愣地看何晶大变脸后,竟然就这么上了保姆车,从水泥路上走了。余橙当场感觉脑仁疼。
“什么情况这是?”
百晓生尴尬,“可能是……猫姨太嫉恶如仇了。不对,是仇富。何老师早年很辛苦,是从底层辛苦爬上来的。街头杂技演员,就那种两条腿伸到脖子前面,脚上还顶着好几个碗。八十年代,多苦啊。你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她骨子里恨吧……”
余橙挺难受的,今天何晶给他展现了神级演技,让他知道原来可以这么演,而且两人刚才戏后一起痛苦,他真的觉得交到良师益友了,结果突然因为自己爹妈的身份,刚打开的这一扇窗又给他关上了。
难道自己可以选自己的爹妈吗?余诚挚无所谓,季红跟他有毛线关系,他跟那女人都不熟。
回去后余橙一晚上叹气,看到群里百晓生又在瞎八卦,
“猫姨被男人抛弃过,然后就变成灭绝师太了。”
“猫姨单身不是没有原因的,更年期再加上暴力,什么老头受得了啊。”
“她就是作,一把年纪还这么作,一会儿给这个人眼色,一会儿给那个,谁愿意天天把她当太后伺候啊。”
“你们不知道其实要不是汪导照顾她,好些导演不愿意跟她搭戏么,她演戏能喷死导演,汪导还没倒下,但我看也差不多了。”
“余橙太惨了,人家血缘好生得好还优秀有什么错?再说,还有心理疾病,优秀又可人疼啊。”
余橙叹口气,但还是觉得不舒服,回怼了一句,“猫姨就是演得好。”
场面冷了两分钟,其他人跟没看见他这条似的,疯狂刷下,继续吐槽。
余橙也懒得理这帮人了,吐槽无下限。但是眼神儿好,正瞟到薄洺发了一条,“虚心使人进步。”
是回自己的吧?是吧?绝对是啊,他什么时候回过群组微信啊!
余橙美滋滋的,“薄总今天没戏,拇指姑娘有没有替我光顾过我的好兄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