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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镣铐 (正弦倒数)


  “他说话不算话……他骗我。”
  这房间真大,沉静时尾音荡了又荡,像“咚咚”打在心鼓上。
  彭筱烟想拿烟。拿起来又走开几步,站到窗边才引燃,她将烟夹在指间,从烟雾里看江帆。江帆还仰着头发呆,喉头缓慢鼓动,似乎不这样做,就再掩藏不住他满身的狼狈。他倔得很。
  彭筱烟的偏心多少年如一日,她太清楚,当年是,如今也是。可当她沉默伫立一旁审视江帆的疼痛时,不免又想起彼时躺在担架上的杜君棠,血污在身上大片大片铺开,红得浓郁均匀,只有脸颊上格外斑驳。
  他哭了,他为什么哭呢。
  他疼吗,哪儿疼呢。
  彭筱烟感到嗓子眼过分的辛辣,她眯着眼睛,眼睫被水汽染得沉沉。她忽然孤独地意识到,时至今日,这场战争里,她是最后且唯一的,清醒的亲历者。
  她以为她忘了,和杜君棠满身的伤,和她满腔的愤怒,一起忘了。可她落了江帆,还有江帆挣扎多年的依恋与执念。
  任由所有的爱和思念痛失归处——但凡见证过的人,都不会甘心。


第05章
  彭筱烟心里有事,多日不上岗,江帆被她丢在二楼客房,她躲在书房里逗鱼,好好一个都市丽人活得仿佛半截身子入了土。
  厨娘抱着托盘来敲她的门,她捏一把鱼食儿,头也不回,问:“那小子走了吗?”
  这是第五天了,彭筱烟每天都不死心地问底下人无数遍,也不知道自己急什么,愣急得嘴上起了一圈泡。
  “没呢,抱着床不撒手,说自己哪儿哪儿都是毛病。”厨娘边说边比划,“无赖的哟,小圆那伙拿他一点儿招都没有。”小圆就是那天朝江帆打喷嚏的黑衣保镖,算他们那群人的头儿,净身高一米九五,从头到脚完美诠释四个字:彪形大汉。
  “他那点伤不至于……”彭筱烟撒了鱼食儿,看鱼缸里胖胖的小鱼们头挤头,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口道,“让小圆带人拉他,今儿必须给我送出去。”
  厨娘比划得更加夸张,“那得把屋里的东西撤撤!那小子好像懂点拳脚,到时候动起手别糟蹋了屋子……”
  这事儿彭筱烟听江帆提过,彼时她也并没拿它当回事。可听厨娘描述,似乎比她想得要棘手得多。她瞪大了眼,张嘴想呵斥什么,纷繁的信息却走马般穿过大脑,她再合上嘴,人已经朝客房去了。
  彭筱烟轻易不带人回家,小圆一众也很少跟着这位祖宗在屋里办公,江帆让他们破了大例。
  跟在小圆身后的小年轻眼瞧着江帆抱着床头柱岿然不动的模样,啧啧有声地叹,真是个妙人儿。小圆反手狠狠给了那人后脑勺一巴掌。
  彭筱烟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江帆着一身宽大分体睡衣,袖子裤腿全挽得老高,单手搂抱着床头柱,得意洋洋地朝她高薪雇来的保镖们扬下巴抖腿。
  ……真是一点儿没变。
  没等彭筱烟开口,保镖们先齐齐鞠了一躬。彭筱烟摆手让他们出去,目光径直朝江帆那边跑,一会儿工夫,江帆就没了刚才生龙活虎的模样,脑袋虚弱地靠在床头柱上,腿也不抖了。
  “哪儿不舒服啊?我叫人给你看看。”
  “可能是内伤,”江帆说得很像那么回事,“不用看,得静养。”
  彭筱烟看他那样,又好气又好笑,三步并两步上前掀了他的被,“怎么?你学医的?”
  江帆全当听不懂她说什么,顺茬儿接道:“略知一二。”
  “少贫。”彭筱烟自觉态度相当和善,她一瞬不瞬地看向江帆,“要静养我给你安排别地儿。”
  “我不……”
  两个心知肚明的人非一起胡拉扯毛线球,彭筱烟最不爱做这种事,她眉头拧成麻花。客房门板突然“哐哐”响起来。
  门被拉开一个小缝儿,江帆在床上跷着腿,看小圆弯腰贴在彭筱烟耳边说了两句什么,他抻着脖子听,只模模糊糊听见“弟弟”。
  江帆脑子里进了马蜂似的,嗡嗡作响,霍地蹦下床,百病全消。
  彭筱烟最后给了江帆一眼,跟人说,把这人给我好好看着。
  一下子这房涌入好几个彪形大汉,江帆咂摸着彭筱烟那个动作腔调,感觉自己回到了封建旧时代。再咂摸,又觉得自己非出去不可。
  阮祎的屁股坐没五分钟就弹起来了,跟沙发上有图钉似的。
  “我姐姐呢?我姐怎么还不下来呀,等会我眼泪都挤不出来了。”他抱着一杯路上买的奶茶边嘬边问,一副年轻人特有的心急火燎样儿。
  厨娘年纪大了,作风老派,看不得这样的,可无奈又不得不看,慢吞吞开口:“小少爷,别总骗筱烟。”
  阮祎不以为然:“您放心吧,她一准儿上不了我的套,我就是心里憋屈……”
  拖鞋“踏踏”踩在木质楼梯上,阮祎先看见扶手上一只白嫩的做了美甲的手,心想他表姐真行,真真切切精致到了指甲盖。
  “嚯,谁敢让您憋屈啊?”
  彭筱烟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阮祎蹿得老高的气焰,就这么跟着一截一截地灭。他缩着脖子,像个小鹌鹑,一时悲从中来。
  未语泪先流。
  “贺品安把我赶出来了,哇呀!贺品安他赶我出门!”
  楼上楼下全是大佛。
  彭筱烟让他哭得头皮发麻,血压跟着那把“呜哇呜哇”的嗓子一路飙升。
  “这事儿稀奇吗?啊?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呜哇呜哇。
  “贺品安他不是人啊!”阮祎也不介意他姐姐乱站队,打着哭嗝骂,骂完擦擦眼睛,不忘正事,“美丽优雅的彭筱烟女士啊,暂且让您年仅二十一岁的可怜弟弟住进您舒适宽敞的大别墅吧。”
  阮祎正发愁自己干涩的眼睛挤不出水,二楼忽然“丁零当啷”一阵响,吓得他以为他姐请了拆迁队来。
  “出去——让我出去——”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阮祎登时换了张八卦脸,“好哇表姐,你家里藏男人!我要告诉姑姑!”
  刚还蔫儿巴得不行,这会跟踩了风火轮似的,彭筱烟眼睛还没跟上,阮祎就跨上楼梯了。
  客房忽然呜啦啦挤出一堆人,把阮祎吓退了半步。江帆那条白在一片黑里十分扎眼。
  阮祎站在原地两手并用搓眼睛。
  “江帆……学长?”
  名是叫对了,可这人江帆不认识。
  原来“弟弟”说的不是杜君棠。
  江帆满脑子浆糊,搅和半天,直等到看见后上来的彭筱烟那张锅底一般黑的脸才略略清明。
  管什么认不认识呢!不认识也得认识!留下来要紧!
  “啊……学弟呀!快、快进来叙叙旧。”江帆把着阮祎的手就往屋里带,跟待自己家似的,无辜的小圆一众卡在门外,不敢拉人,不敢开腔。
  彭筱烟跟着进去,反手摔上了门,摔得保镖们直跟着揪心。
  “江帆!干嘛啊你?”隔着门板,保镖们都能听见硬从门缝里挤出来的大老板的喊叫。
  一刹沉静。像是积郁已久,那些沉在乌云上汹涌的水汽,一朝落下。
  “他忘了你,你在我这儿赖着有什么用?他不会来的,知道吗?你见不着他!别在我这儿费功夫了……”
  门里,雷雨交加。江帆松开抓着阮祎的手,蓦地定住脚步,回头却缓慢。他垂着头,像个无计可施的倒霉蛋,“我知道——我知道又能怎么办?”他沙哑地吼叫回去,“我还能怎么办?”
  他怂着肩膀,攥紧拳头,一副戒备的模样,倔强道:“我撑到今天,走到这里,谁也赶不走我……你不行,他也不行。”
  彭筱烟看着眼前的傻小子,忽的觉得自己手脚发凉,心乱如麻。
  她果然还是无能为力。七年前和七年后,岁月涌动下的礁石分明裸露,危险又凶猛地矗立一方,任谁都要拼命避开——可发生过的一切又由不得她不信,无论多少年过去,多少四季轮转,总有人愿意义无反顾地一头扎向南墙。
  他和他都是,都是一样的傻子。
  阮祎夹在二人中间,再蠢也琢磨出了几分不对劲,未及多想,他姐就推了一把他的肩膀,“出去,让门口的去我办公桌上取文件。”
  他乖乖去了,好奇心让他多看了两眼文件内容。平平无奇,不过是一家公司的入职表。
  阮祎他家是跟着他姑姑一起做医药的,他眼熟那个公司名,应该是他表姐在杜家那位竹马近些年搞起来的,规模不小。
  阮祎不敢进门了。文件是小圆递进去的。他站在门口,看见彭筱烟将那张入职表甩给了江帆。
  “拿走,别烦我了。”
  “总要过他那关的……成不成我没法保证。”彭筱烟疲惫地撩了一把稍长的刘海,她鲜见地犹豫了,却还是将话说了出来,“如果他要你,你就留下,他不要你……你也别再招惹他了。”
  “他确确实实,已经把你忘了。”


第06章
  江帆在落地镜前站得笔直,铅灰色的西装衬得他很精神,镜中的他正垂眸专注地扣着袖扣。
  一切收拾停当,他遥遥地望着那边的自己,从头发丝审视到擦得发亮的皮鞋尖,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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