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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的吕纬甫 (大风不是木偶)


  徐以寒俯视楼下蚂蚁般的行人,继续说:“五千块钱。五千块钱就能让他放弃作为作者的自由,你看,他又比那些骂他的人清高到哪儿去了?你说那些人没资格骂他,可你想没想过这种风气是怎么起来的?不就是像他一样的作者们带起来的?作者就这么无辜?你们这些作者,写之前恨不得在文案里把故事情节都讲一遍,是不是喜剧结尾,主角是什么人设,是不是处男处女,甚至连生没生孩子都说……作者为什么要说这些?不就是想用这种预告来刺激读者吸引读者?不就是怕自己写的情节人物被读者骂?不就是因为读者不喜欢悲剧所以特意说明是喜剧?这难道——就不是献媚?然后有人来排雷的时候你们不高兴了,有人来骂情节骂人设的时候你们愤怒了,你们觉得这是不尊重作者的自由,那你们——就足够尊重自己吗?你们向读者献媚的时候,不就已经伤害自己的自由了?”
  徐以寒一席话之后,赵辛哑口无言。
  “……我不是骂你,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徐以寒轻叹,难得认真地解释道,“只不过这个圈子就是这样,你看不惯的读者是这样的,你同情的作者也是这样的,你不要太较真,因为较真也没用。”
  赵辛脑子里却一直重复着徐以寒说的,五千块钱。
  五千块钱就能决定他的的结局,对就是五千块钱,很轻贱是不是?什么作者的自由作者的权利,五千块钱罢了。
  “你知道吗,”赵辛觉得自己的喉咙滞重如锈,“他上大学的时候,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有八百,徐以寒,八百块人民币,不是英镑。后来他因为我退学回家,他写第二本的时候,我想也许,家里为了供他上学欠的债还没还清。”
  他早就知道刘语生家里条件不好,穷,缺钱。可真正听徐以寒说出这五千块钱的事——“五千块钱”四个字凝成一滴灼热蜡泪,在他心脏上烧出一个黑漆漆的洞。
  刘语生也不愿意这样,他知道,刘语生也不愿这样。
  “哎,就这样吧,”徐以寒没对“八百块”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是安慰赵辛说,“刘语生也拒绝你了是不是,你就别……太勉强自己。”
  赵辛没再说什么,挂了电话。
  他坐在书桌前,从窗户望出去,可见一片葱茏绿意。这场景他已经太熟悉太熟悉。他住在这所大学的家属楼里,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他残疾,但从未因钱而窘迫,在他刚开始写的时候母亲甚至安慰他说,就算你不工作也没问题,不要给自己压力,也别太累了,好不好?而父亲说,写作是一件艰难的事,我们不要求你通过写作赚大钱,所以你可以写你想写的。
  而刘语生,刘语生的处境不是这样的。
  赵辛记得一位教当代文学的老师曾说,好的文字或许会令读者感到不适、不舒服、不痛快,但正因如此好的文字才被读者记住——或许不喜欢,但却不得不记住。而刘语生写了很多令读者舒服又痛快的故事,要甜得甜要宠得宠,可以说是满足了读者们的意淫吗,可以吧。诚然,徐以寒有理由说他写献媚的文字,有理由说他以献媚的姿态面对读者,但徐以寒不知道的是,献媚赚来的钱,对他来说很重要:他要养活自己,赡养母亲,支撑家庭。那个深夜当赵辛得知刘语生找编辑说想要提现时,他脑海中翻飞过千百个疑问,刘语生没有亲戚朋友可以借钱吗?没有自己的存款吗?还是过着那么拮据的生活吗?那一刻赵辛甚至庸俗而真诚地想,如果他能养刘语生就好了,他不会再让他这么窘迫。
  更令赵辛痛苦的是他知道刘语生并不想这样——如果他的文字生来即献媚,那么他何必在自己已经成名之后,顶着抄袭的骂名,重新寻回《楼上的人》的男主角?他完全可以彻底遗忘那个残疾男人,继续写他的甜腻幻境。如果他这个人生来即献媚,那他何必选择文字?这世界上有太多以献媚获利的方式,而文字大概是最无用的一种。
  心灵可自由,但写作不自由;理想有尊严,但生活无尊严。这其中的苦涩,也是因为刘语生,赵辛才恍然大悟。
  他没法怪他,没资格蔑视他,他只是很想抱抱他,很想给他一些安慰。


第48章
  方文快步回到办公室,几乎是有些兴奋地打开电脑。他再次吕纬甫的更新,同时调出之前几次更新的文档,每读到一处转折,他就让张莉帮忙在之前的文档里搜索关键词,对细节进行核对。
  方文的语速越来越快,认真得鼻尖都快顶到屏幕上。二十分钟后,他关掉网页,冲张莉露出一个弧度很大的笑:“谢谢你了。”
  “这么开心?”张莉笑着说,“吕纬甫的更新里没有bug吧?”
  “没bug,他的逻辑很严密,我没想到……真是没想到,”方文抓起桌上的杯子猛灌一口凉水,“他竟然能把罐头带鱼的笔误硬生生扭回来。”
  “唔,真厉害。”张莉点点头,看着方文。这男人戴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身体瘦得像麻杆,面色倒是神采奕奕。她无端地想起孔乙己——回字有四种写法——她想如果方文穿一袭长袍,那就太像孔乙己了。
  因为这奇怪的想法,张莉兀自笑了笑:“方文。”
  “嗯?”
  “我想跟你说……”张莉凑近他,把声音放得很轻,“以后,你还是不要和徐总争辩了吧。他毕竟是老板啊,对吧?”
  方文看着张莉,脸上的兴奋一扫而光,几秒后他笑了一下。
  这一笑,有点无奈又有点窘迫,似乎还带点害羞,总之不像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的笑容。方文轻叹一声:“我当时太着急了……确实不该反驳他的。”
  “其实我觉得你是对的,”张莉诚恳道,“但毕竟……毕竟咱们就是个打工的么。徐总那个人,你别看他年纪轻没什么架子,其实手段多着呢,你和他对着干,吃力不讨好的。”
  方文点头:“是,我知道……我这人,”他又笑了一下,语气满是嘲弄,“我这人就是记吃不记打,在上一家杂志社就是,因为版面的问题和主编大吵一架,然后才被朋友介绍到徐总这儿来的。”
  张莉好奇地问:“什么版面问题?”
  “每期杂志都有相对重要的版面位置,比如排在卷首语后面的第一篇,”方文说,“当时我带一个作者,主编带一个作者,我让主编给我的作者一期好位置,他不干……就吵起来了,差点动手。”
  张莉:“然后你就辞职了?”
  “嗯,待不下去了。”
  “你……你真是够较真的,”张莉打量方文的办公桌,电脑,碳素笔,厚厚一沓草稿纸,一本包了书皮的书,“所以版面就是个位置嘛,就这么重要吗?”
  “是啊,现在再想想,也没那么重要,至少没工作重要,”方文语气淡淡的,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但你知道,我是个编辑,我的工作就是看改……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我能判断得出来。我看着一篇,被另一篇比它差劲的挤在后面,我实在是忍不住。都是作者辛苦写出来的,都是千字五百的稿费,但它们是有高下之分的,凭什么坏的排在好的前面?”
  张莉愣愣盯着方文,她这才注意到,在那两片厚重的镜片后面,方文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你这问题问得,”张莉喃喃道,“好愤青啊。”
  一个严肃而无解的话题就这么被她用玩笑话带过了,轻飘飘的,气氛又明朗起来。她倒不是刻意避重就轻,她是没法回答方文的问题。她想,方文也只是抱怨一句。
  方文耸肩:“已经不是青年了,愤中吧。”
  张莉笑了:“不说了,我去干活了。”
  “嗯,刚才在徐总办公室,还是谢谢你。”
  “谢什么——”张莉起身欲走,忽然又扭过头,冲方文眨眨眼,“晚上一起吃饭吗,愤中?”
  临近下班,徐以寒给邓远打电话。
  “姐姐,我朋友有事找我,”徐以寒有些疲倦,“晚上要在外面吃饭,但我尽量早点回家,嗯?”
  “好啊,”邓远柔声叮嘱,“但是少喝点酒。”
  “嗯我知道……你身体怎么样,”徐以寒问,“有没有不舒服?”昨晚他半醉半醒把邓远推到床上,根本没收住力气,想必邓远被折腾得够呛。
  “我没事,”邓远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声音变轻了,“以寒……晚上你回来的时候,能不能,买点避孕套?”
  还是不太舒服吧,徐以寒想,毕竟是直接去了,肯定会不舒服的。
  但邓远这幅模样又令他忍不住地使坏:“我不想买,姐姐,”他故意做出委屈巴巴的语气,“我不想用那个,不舒服。”
  邓远沉默几秒,磕绊道:“那就……那就别买了。”
  徐以寒觉得心脏被他轻轻捏了一下。
  “晚上等我回家,”他说,“想看你穿裙子。”
  邓远应允:“好啊。对了,以寒……”
  “怎么了?”
  “就是上次,咱们拍的照片,你朋友看了吗?”
  徐以寒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邓远说的是那些“模特照”。他随口编织的一个谎言,差点自己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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