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一芒的尖叫声中,周晋珩抬手抹了一下脸,看到手背上的血渍时,仍然感觉不到疼。
听见易晖说“你可以走了”,他木然地垂眼,看着地上躺着的摩天轮挂件。他记得小傻子曾把它挂在背包上,珍惜地捏在手心,摆弄它长而密的流苏。
刺目的阳光被边缘的碎钻反射到眼中,周晋珩恍惚又想起四年前那个傍晚,摩天轮的彩灯倏忽亮起,在头顶落下一片温软柔和的光。
那时候,他的小傻子红着脸跟他紧紧挨在一起,想牵他的手又不敢,只好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生怕他把自己丢下。
那时候,他的小傻子还爱着他。
而现在,已经不傻了的小傻子站在离他那么遥远的地方,把他全部的心意打包归还,连一个怜悯的眼神都不肯施舍给他。
没有人阻拦,这回铁门关得顺利。
即将合上的那一刻,易晖的视线掠过,透过门缝看见周晋珩失了魂似的站在原地,目光还锁在他身上,瞳孔被触目惊心的伤口衬得血红,仿佛不死心地想寻出破绽。
关门落锁后,易晖从强撑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整个人骤然放松,腿软得险些站不住。宛如经历了一场生死,握拳时一丝力气也没抓住,只摸到满手心的冷汗。
回到房间,易晖看到江一芒咬着嘴唇忍眼泪,知晓她心有埋怨,若不是拿他当哥哥,根本不会扶他进屋。
就当是个契机吧,给她一个解释,也为自己刚才撒泼般的疯狂行为找一个正当理由。
易晖拍拍床边的空位:“坐。”
江一芒坐得不情不愿,别开脸不看易晖,闷声道:“有话快说,我还要去给珩珩送伤药。”
易晖抽了两张纸巾递过去:“不是想知道我和他之间发生过什么吗?”歇斯底里过的嗓音干涩沙哑,他吞咽一口空气,勉强止住呼吸间的战栗,“我现在告诉你。”
第四十章
南方的午后炎热非常,即使窗户紧闭,蝉鸣声还是吵得人心浮气躁。
易晖昨天晚上几乎没睡,本想吃过饭躺一会儿,闭上眼睛心脏仍跳得忽快忽慢,眼皮也跳得厉害,翻身换了几次姿势毫无好转,他干脆起身下床,走到桌边坐下。
抬眼望去,便能感觉屋子里空旷了许多。意识到是因为收拾掉太多东西,易晖揉了揉额角,随后打开抽屉,把先前为给那些东西腾地方收起来的笔筒、纸巾盒之类的摆件都拿出来,将空位逐一填满。
趴在桌上休息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易晖伸手去床边摸他拼了一半的哆啦A梦拼图,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摸到,萦绕在鼻间的恬淡香气也消失了,易晖猛然睁开眼睛,彻底清醒过来。
下楼的时候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江雪梅和江一芒都在自己的房间里,院子中的枇杷树独自矗立,偶有风吹动树叶,也只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一切都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进到画室里,面对立在窗边的画板,易晖竟觉得有点陌生。
自从开始用数位板,他便很少到这里来画画。就算手绘,他也宁愿在院子里,因为可以听到来往行人的欢声笑语,可以第一个捕捉到家人回来的脚步声。
这场梦做得太久了,久到他差点以为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根本没有什么哆啦哼哼,那么好的妈妈和妹妹也不属于他。上辈子他就该吃够教训,却到现在才弄明白“痴心妄想”几个字怎么写。
江一芒下午去上学时没跟易晖打招呼,他在画室里听见铁门关上的声音,本想跟出去看看,又怕那人还没走,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确定江一芒走远了,才返回屋里。
午饭前,易晖把所有的一切向她和盘托出,包括他占据这具身体之前发生的事,包括江一晖的死。
任江一芒平时再爽快活泼,听到着如同天方夜谭般的故事也不免震惊。易晖这边讲到一半,她就抬手示意他停下:“等等,先等等……也就是说,你明知道这是别人的身体,什么都不告诉我们,心安理得地霸占了大半年?”
她说得很对,易晖无言辩解,只能说:“对不起。”
细细想来,他这样的行为和那人披着马甲接近他的举动并无区别,不管出于善意还是为了自保,横竖都是欺骗。
如果能把身体还给江一晖,就算现在让他立刻还,他也绝无二话。
他原本就不该活着。
不知道能做点什么的时候,他选择画画。
到了半下午,易晖调了色正要拿笔去蘸,手机突然一振。
是江一芒发来的消息:你告诉妈了吗?
“哥”也不叫了,算算时间,纠结了整整两节课。易晖叹了口气,回复道:还没有
江一芒:趁早告诉她
紧接着又发来一条:如果妈妈没意见,我也能接受
易晖有点转不过弯来,不敢确定她这句话的意思。刚要问,江一芒调转话题道:你说的那些,就是跟周晋珩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易晖不知道她能信自己几分,不抱希望地回答:真的,除了隐瞒身份没告诉你们,其他全部都是真的
江一芒就回了个“好”字。
见不到她人,易晖心里没底,盯着时钟忐忑等待。
眼看又到课间,他打算发消息再说点什么,又让江一芒抢了先:中午那会儿一时不能接受,有点凶了,还有之前不明情况就乱牵红线……抱歉
易晖盯着屏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得到妹妹的谅解,还反过来收到她的道歉。
他手足无措地打了几个字,江一芒似乎没打算等他回复,只管把自己想说的说了:我就说你病了一场怎么好像换了个人,原来不是我多心,是真换了个人
易晖还蒙着,理智告诉他江一芒已经想通接受了,感情上他还是觉得自己罪无可恕:你不恨我吗?
江一芒:为什么恨你?这种事老天爷安排,又不是你想的,再说你对我和妈妈这么好,我又不瞎……这些日子谢谢你了
易晖把这条消息来回读了好几遍,直到眼泪婆娑,屏幕上的字都看不清。
泪流着流着又笑起来,觉得自己傻,几个小时前还想把命还回去,这会儿又对这个世界、这个家眷恋得要命,二十好几的人了,口是心非,好不可笑。
这天江一芒比江雪梅早回来,到家放下书包第一件事不是到处找东西吃也不是开电脑上网,她把那幅快绣完的十字绣拿了出来,摊放在院子里的小木桌上,然后到处找打火机。
家里唯一的打火机是易晖买来点香薰用的,两人在屋里找了半天,才想起上午跟那堆东西一起丢出去了。
江一芒拿了零钱就往外跑,易晖担心地跟到门口,江一芒一手搭在门把上,将要打开时突然回头:“答应我别出门,还有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准开门。”
易晖愣愣地点头,见江一芒拉开铁门后先左张右望再出去,迟钝地想起那人可能还在这里。
小卖部就在路对面不到两百米处,江一芒却去了十五分钟之久。回来的时候红着眼睛,鼻子一抽一抽的,好像哭过。
易晖问她怎么了,她嘴巴一扁又要哭:“我不想理他,不想跟他说话的……他怎么这么烦啊!亏我那么喜欢他,亏我那么相信他,以为你们只是闹别扭,亏我还想着给他拿伤药,呸,疼死他算了……”
骂了一会儿便放开了,好似终于找到哭的理由,江一芒哭得涕泪横流,毫无形象地继续骂:“你今天怎么不扔重点,干脆把他砸傻算了啊?混蛋,男人都是混蛋!”
易晖手忙脚乱地递纸巾,磕巴着解释,“我不是故意砸他的……我、我也是男的啊。”
“就是混蛋,都是混蛋!”江一芒像个被渣男伤透了心的女人,一面狠狠擦眼泪一面胡言乱语,“周晋珩是混蛋,江一晖也是混蛋,活着的时候成天板臭脸,对我不好,对妈妈也不好,谁允许他一声不吭地走了?我从小到大叫他那么多声‘哥’,都白叫了吗?便宜都给他占了,他还没尽过当哥哥的义务呢,谁准他走了?”
听得易晖心中酸涩不已。
坦白真相前他就知道她们会受伤,可他没办法再隐瞒下去了。白天尚且可以借着树荫的遮挡稀里糊涂度日,一旦太阳落山,午夜梦回时分,他总是会被强烈的负罪感包围,梦里都是黑压压的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鸠占鹊巢,骂他苟且偷生。
重生并非他所愿,但他确实占据了这具身体,享受了原本不属于他的关爱。他有义务将事实告诉她们,出于公平,她们也应该获知真相。
江一芒的眼泪不仅说来就来,而且一旦开闸就收不住。
易晖不知道怎么哄,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被哭得抽抽噎噎的江一芒瞪了一眼:“你对不起什么呀,是他对不起你……你放心,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一个字也不告诉他,看我不气死他!”
对于让江一芒“粉转黑”这一点,易晖并没有提前预料到。他的想法悲观,认为能得到原谅就很好了,江一芒认识那人的时间比认识自己的还要长,就算当时听了生气,回过头来多半还是会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