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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灰 (余酲)


  医生静静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拿起桌上的文件准备放回身后的档案柜里。刚背过身,耳边传来易晖细弱的声音:“问什么都可以吗?”
  医生转回身,用温和的眼神传递鼓励:“什么都可以,我会为你保密。”
  易晖舔舔嘴唇,似在犹豫,足足一分钟后才下定决心般地抬起头,勾着手指拨弄了下垂在胸前的一簇长发:“我可以把头发……剪掉吗?”


第二章
  想把头发剪短的原因很简单,这头长发并不属于他。
  易晖习惯了浅显直接的思考,后来得空往深里想,才迟钝地觉得自己提出的问题荒唐滑稽。
  本就不是他的,这副身体从头到脚都不属于他,从别人口中寻求肯定和支持又有什么意义?
  回去的路上忽然开始下雨,起先稀稀拉拉几滴从乌云中坠落,很快就转为气滂沱大雨,豆大的雨点气势如虹地砸在铁皮车顶上,隔音很差的面包车里充满急促钝重的杂音。
  驾驶座的女人在等红灯的间隙指挥道:“一芒,把窗户关上,别让你哥着凉。”
  女孩收回搭在窗户边上的胳膊,一面吃力地掰窗户,一面嘟着嘴抱怨什么。
  易晖将视线从自己这侧的窗户转移到尚未完全关上的另一侧窗户,透过几寸宽的缝隙看外面。
  这里的秋雨和首都的很不一样,细密如丝,像从天而降的银色织线,带着南方特有的温润湿黏。
  这里的居民也与首都大不相同,道路两边多的是卖热带水果的小摊贩,大雨淋得肩头湿透,还不慌不忙地拾掇东西,爽朗大笑着与隔壁摊主闲话家常。
  不知三年前从首都来到这里的江一晖,是否也一时无法从快节奏的生活中脱离,适应这片宁静悠闲的世外桃源。
  或许是巧合,也可能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叫“晖”,去掉姓氏念起来,竟和“易晖”有着微妙的相似。
  若还在世的话,江一晖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孩,前面开车的是他的妈妈江雪梅,坐在旁边的是他的妹妹江一芒。
  这是一个普通的单亲家庭,由患心理疾病的大儿子、在上中学的小女儿,以及作为顶梁柱艰难将两个孩子养大的母亲组成。
  如果非要说点不同寻常,以易晖占据这具身体十天后对这个家的了解,江雪梅对儿子的偏心能算一条。
  毕竟为了儿子心情舒畅,就举家从首都搬到这个偏远的南方小岛,从前疼爱易晖到骨子里的亲生母亲都做不出来。
  所以江一芒对这个哥哥心存不满,时不时口头挑衅,待到易晖理顺这并不复杂的家庭关系,便对此表示充分理解。
  “一晖,今天跟刘医生聊得开心吗?”
  思绪被江雪梅的话打断,易晖将目光收回,道:“挺开心的。”
  江雪梅笑着点头:“那就好。妈妈买了虾,想吃白灼的还是糖醋的?”
  身旁的江一芒轻哼一声,易晖顺水推舟将这个问题抛给妹妹:“听一芒的。”
  这种关乎个人喜好的问题,他拿不定主意,总是能躲则躲。
  也不是没想过将事实和盘托出,可每当对上江雪梅关切的眼神,到嘴边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说他懦弱也好,自私也罢,从前的他再傻再愚钝,也知道亲人离世是怎样一种剖心泣血的痛苦。
  江一晖是自杀死的,通过生前留下的只言片语,可以看出他找不到生命的意义,是真的不想活下去了。
  这一点易晖不太能感同身受,他作为一个清晰地知道自己与旁人不同的人,也从未放弃努力,以乐观的心态迎接每一个降临在他身上的困难。何况江一晖面临的仅仅是怀才不遇,难逢知己。
  不过世间事除非亲身经历,否则并不具备猜测和质疑的立场。
  易晖晃晃脑袋,觉得这番思考多余。当下他自顾不暇,虽是一场阴差阳错,可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是假装无事发生顶替江一晖的身份,还是找机会坦白告诉他们自己无意间鸠占鹊巢,才是当务之急。
  回到家里,江雪梅去厨房准备午餐,江一芒回自己房间还锁了门,易晖无事可做,去楼下的画室坐了会儿。
  江家父亲去世得早,全靠江雪梅一人打零工支撑,生活谈不上捉襟见肘,却也不宽裕,从江一芒那条穿了又穿的裙子就能窥知一二。
  在这样的条件下,江雪梅还坚持租住独栋,并腾出一间专门的画室,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她对儿子的偏爱。
  画室安排在楼下唯一朝南的房间,是以外头阴雨连绵乌云蔽日,屋里也不显昏暗。
  墙角的木柜看似污迹斑斑,走近却能发现表面擦得一尘不染,连同为数不多的几座奖杯都闪闪发亮。
  易晖抬起手,指腹滑过奖杯底座凹凸不平的字,心想,若是江一晖没有得病,还跟从前一样偶尔能产出几幅画作补贴家用,这一家的日子应该会好过许多。
  占据这具身体的九天里,易晖对原主的基本信息有了大致的了解。
  江一晖,24岁,曾连续两年拿过国际绘画大赛一等奖,首都美术学院大二辍学。
  这是两人除了名字之外另一个不谋而合的点,易晖也喜欢画画。
  不同的是,他从前画画没有那么强的目的性,更遑论什么上进心,所以不理解江一晖为何能因为创作不出自己满意的作品而陷入抑郁不可自拔,甚至走上自我了结的道路。
  易晖看了许多他留下的作品,无论从线条、色彩还是立意上评价,都不可否认他是一位颇有灵气的创作家。也许有旁人难以企及的才华的人身上都有些孤冷清高的特质,可刚愎自用有时候恰恰会成为一把刺向自己的利刃。
  作为学过美术的同好,在江一晖留下的这些作品中,易晖最欣赏的并不是拿过奖的、获得极高赞誉的那几幅,而是一幅被塞在储物柜下层,与一堆废稿放在一起的风景画。
  画的主体是一座房子,晴空、草地、木篱笆围绕周边,构图简单,色彩淡雅,乍一看平平无奇,仔细观察便可发现,屋子是白墙红瓦,头顶天清云淡,院子角落里纯白的花开得正好。
  画的正是江家在南方小镇租的这所房子。
  吃午饭的时候,江雪梅提到今年的绘画比赛:“你要是想参加,妈妈请假陪你回首都……重在参与嘛,拿不拿奖都无所谓,要是不想也没关系,来回两千多公里太折腾,咱们自己在家画着玩也是一样的。”
  从江雪梅小心翼翼的态度不难看出江一晖因为心理疾病平时情绪很不稳定,说不定还迁怒过家人。
  易晖看着心酸,说:“我考虑一下。”
  一家人都有午睡的习惯,外头雨还没停,易晖生怕闲坐着又胡思乱想,也回房休息。
  兴许上午绷着精神应对心理医生,加上昨晚没睡好,此时易晖躺在床上放松身体,很快便在雨打屋檐的闷响中沉入睡眠。
  时间太过短暂,只够做一个记忆闪回的梦。
  还是黑夜,摇曳的烛火,扭曲的人影,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还有被撕成一片一片、漫天飞舞的画纸。
  他快步上前,想伸手去接,然而那些纸片飘扬而下,穿过他几近透明的手掌,再打着转落到地面。
  他抓不住,就蹲身去捡,手指不经意掠过其中一片,上面画着一只被头发半遮住的眼睛。
  那是存在于易晖记忆中的一双眼睛,它明亮,深邃,脉脉似含情,世上最精湛的画工也无法描绘它万分之一的美,自易晖见到它的第一眼起就无可救药地被吸了进去。
  忽而浓睫轻颤,瞳孔微缩,只见那眼睛眯了一下,形状变得狭长,有凛冽森寒的光透出来,遮蔽了仅存的一丁点虚幻的温度。
  如同被人扼住脖子,身体悬在半空,心脏坠崖般飞速下落。
  这回他清清楚楚地看见,眼睛的主人在向他笑,笑他自不量力,嘲他愚不可及。
  从梦境中挣脱后,易晖掀被下床,冲进画室,反锁房门,直到萦绕耳畔的声音隐去,确定这里没有人会撕毁他的画,没有人在笑他,失衡的心跳和错乱的呼吸才渐渐平复。
  脊背与墙面分离,他赤着脚踩在地板上,一步一顿地走到画板前。
  拿起那副风景画时,易晖的手还在止不住地发抖,将那画翻过来,画纸右下角不起眼的位置,写了三个潦草的字——救救我。
  正面阳光明媚,背面灰白寂寥。
  易晖忽然有点理解江一晖了,他对这个世界并非全无留恋,对这个家也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他太累了,困在迷局中找不到出口,宁愿一死以求解脱。
  这世上总有人想死死不了,也有人想活,却拼尽全力都得不到世界的认可,寻不到活下来的理由。
  易晖闭上眼睛,指腹触到纸张锋利的边缘,仿佛预示着自己苍白荒诞的一生戛然而止。手指拐个弯继续缓慢挪动,掠过尖锐边角,滑过画纸正面干涸的颜料颗粒,指尖沾染似有若无的温度,好像与另外一条生命连接了起来。
  哪怕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易晖就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可是在当下,他才真正说服自己,作为江一晖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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