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丛底气没那么足地咽了咽唾沫:“我失恋了。”
宴好凉飕飕地扫他:“滚吧你。”
“别啊,生死关头,是兄弟就不能丢下我不管。”杨丛跳起来,“沙发套回头给你换新的,包你满意。”
宴好闻着他衣服上的浓重烟味:“烟有什么好的?”
杨丛饱含深情地悠悠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哪儿好,反正就是让人着迷。”
宴好起身去厨房,懒得理睬。
杨丛追着他脚后跟:“小好,我今晚还要在你这睡,明儿回去,伤就说是摔的,你得帮我作证,我爸妈信你的话。”
宴好开冰箱拿喝的:“今晚你睡客房。”
“知道了知道了,我假请到周一,到时候上三天就期末。”杨丛靠着冰箱门,从他手里接过一瓶可乐,“之后就是暑假,不用在学校里待了,省得糟心。”
宴好泼凉水:“放完假还不是要上学。”
杨丛一口可乐卡到嗓子眼:“我操,男人何苦为难男人?你让我爽一两个月不行啊?”
宴好突发奇想:“站好。”
说着就拿出手机,对着杨丛拍了张照片。
“这是你第一次失恋的样子,我存电脑里,过几年给你看。”
杨丛眼睛一瞅,照片里的他穿着白T恤跟大裤衩,头发糟乱,左脸贴着块纱布,眼底有青色,眼睛充血,手上拿着瓶可乐,嘴里还含了一口,鼓着腮帮子,眼神很空。
好他妈一个傻逼样。
——
周日上午宴好代表全家出席一个亲戚的婚礼,揣了个分量足的红包就去了。
地点在市里的朗盛大酒店,二楼。
宴好在亲戚们眼里是个性子乖张的小孩,不讨喜,不好相处,年长的那拨人不会像对待其他小孩一样,拉着他问学习怎么样,高考想考什么大学,以后想干什么,有没有交女朋友诸如此类。
同龄人,或者年纪比他小的也不往他跟前凑,只会矜持拘谨地打声招呼。
都不熟。
一顿饭的功夫,也不会熟起来。
宴好落得一身轻松,在角落里见证了一对新人完成仪式。
结婚啊,很神圣的事。
宴好这辈子是不可能娶妻生子了,十八岁的时候这样想,二十八岁的时候他希望自己身边有一个同性爱人。
——他的班长。
散场后宴好从大堂出来,拐角处过来一人,跟他撞在了一起。
“小朋友,走路没长眼吗?”
对方三十出头,脸长得有型,眼睛很小,弯腰捡烟的时候,领口里露出一点纹身。
红红绿绿的,似虎又似豹。
宴好抬脚就走,肩膀被抓住了。
男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这就走了?不道个歉?”
宴好拨肩膀上的手,触碰到的皮肉骨骼都告诉他,这人是练家子。
“大叔,你也撞了我。”
“那大叔先道歉,对不起,”男人笑,“到你了。”
宴好嘴闭着,没有配合的迹象。
“这么有个性啊。”
男人突然伸手,宴好没防住,让他挑开了自己的刘海。
“还很漂亮。”
话音落下,男人松了手,把指间没点的烟夹在耳边,往电梯那里走去,“小朋友,有缘再见喽。”
说着就打电话:“江小子,出来见个面啊……”
——
二三十分钟后,四通路附近的一条巷子里。
陈丰蹲在布满青苔的石墙边抽烟,问着立在对面的少年:“我一说见着了你班上那个眉心有小朱砂痣的同学,你就过来了,怎么,同学关系很深厚?”
一边说,一边透过漂浮的烟雾探视。
江暮行冷冷开口:“别跟我学校里的人打交道,高中只剩最后一年,我不想出什么状况。”
陈丰有点失望地砸了砸嘴皮子。
以为这不像人的小子终于有血有肉,有情有欲了。
敢情只是不希望家里的一堆破事在学校传开,影响自己学习。
想来也正常。
这小子没情感的,五年前个子才到他胸口,又瘦又小,上几年级来着,上初一还是小学毕业?那会就被迫扛起破破烂烂的家,也没见露出一丝脆弱彷徨的表情,很麻木。
哪可能会紧张谁。
陈丰想多了,兴致就缩减了一截:“放心,你还你的钱,就没人为难你,大家都是有日子要过的,不会没事找事。”
“你初中高中我们都没调查,至于你那同学,我只是前几天碰巧见到你跟他走一起,就多看了一眼,眉心有那么好看的痣,不多见的,自然就有印象了。”
江暮行的面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心思。
“今儿个也是巧,在酒店喝喜酒的时候撞上了,“陈丰半睁着小眼睛,“有钱人家的小孩啊,脚上一双鞋好几千,想来是不缺钱,零花都是五位数以上。”
江暮行的瞳孔微缩,放在口袋里的手拿了出来。
那是一个戒备的,随时都会主动攻击的姿势。
陈丰被烟呛到了,错过了他少有的一点情绪外露:“你跟那同学把关系搞好,哪天遇上突发情况,钱交不出来了,不还能找他借?”
江暮行把手放回了口袋里:“用不着。”
陈丰轻啧,好心当驴肝肺。
巷子里弥漫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湿腥气。
陈丰对着青石板弹弹烟灰,瞟了眼已经比他高半个头的少年,想起来一桩桩陈年旧事。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当年陈丰带人上门,这小子他妈正在摔骨灰盒,扔遗像。
骨灰洒了一地。
这小子就站一边,不哭不闹。
是个狠角色,当是陈丰就是那么以为的,很快也验证了那一点。
这小子冷静地问他们要了所有债务明细,以最快的速度卖了房子,还了第一笔债,带他妈住进一个地下室小破屋里。
陈丰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年冬天的事。
T市赶上了百年一见的大雪,要人命。
那一天他们再晚一点,这小子就被他妈一包老鼠药毒死了。
未成年还在苦撑,成年人就先放弃了。
——
陈丰一伙人也是打工的,按照吩咐办事,出了岔子大老板怪罪下来,都得玩完。
因此人是肯定不能死的,死了他们找谁还钱去?
陈丰连夜把人送去医院救了回来,这小子破天荒地叫他一声陈哥,结果当然是有所图,目的是想要打探赚钱的途径。
从那之后的第二年一直到今年,这小子都是按时还钱,他们从来没上门要过。
拿出年轻的身体,打几份工,一分一厘地攒钱,对自己够残忍。
陈丰的思绪回笼,无甚意义地笑着摇摇头。
每当生活不顺心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这小子,也总能得到大把大把的安慰。
你过得差,有人比你更差。
你兜里没几个钱,有人被巨额债务压顶。
你为了家里玩命,有人为了家里不敢玩命,连头疼脑热都不敢有,就怕生病耽误打工。
这一比较,充分体现了什么叫人各有命。
——
陈丰其实今儿来这一趟,纯粹就是在酒店碰见那小孩之后的一时兴起。
他掐着嘴边的烟,眯眼看墙边的少年。
有一副极好的皮囊。
老天爷这是赏了一条捷径,就摆在他面前,他却拒绝诱|惑,始终按照自己的规划往下走,不回头不动摇。
内心绝对有自己想要去拥有,去坚守的东西。
否则扛不过来,也走不下去。
陈丰始终觉得,一个人不可能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永远生存下去。
一定有光在指引。
就是不知道这小子的光是什么。
“说真的,江小子,我挺佩服你,要搁我,早就用死解脱了。”
陈丰唏嘘,“好死不如赖活着,这道理谁都懂,但是有些事摊上了,活着比死了要痛苦太多,生不如死。”
“所以前两年我们大家伙才会轮流监视你跟你妈,怕你们自杀。”
江暮行的呼吸平稳,神情纹丝不动,瞧不出丁点裂痕,仿佛置身事外。
陈丰蹲着对他笑笑,不像是讨债的跟欠债的,倒像是苦逼无望长辈对出色晚辈的期盼。
“你小子沉得住气,早晚会有把钱还清,好好过日子的时候。”
江暮行喉咙涩疼,他拿出小半盒含片,丢一粒进嘴里:“钱我会准时打过去,不要再去接触我的同学,我的私事。”
警告的意味明显。
“都说了只是巧……”陈丰在他投过的目光里感觉到一丝凉意,收了打哈哈的样子,“好,不接触,我会交代下去的,保证让你安稳上名牌大学。”
“江小子,等你去大学镀金,搞个创业什么的,钱早点还上,皆大欢喜。”
江暮行沉默着吃含片。
上面有细细长长的天光洒进巷子里,墙角的小黑虫爬啊爬。
陈丰脚一碰,小黑虫瞬间自保地缩成了一团,壳很坚硬,他突然问:“江小子,我很好奇,这几年你崩溃过吗?”
江暮行的面色一片漠然。
陈丰一拳打在棉花上,不足为奇,这么大点年纪就有气场了,为人沉重,心思深,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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