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宁看二太太突然神伤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太太,您怎么了?”
二太太摇摇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恒先生。”
陆宁和李慷互相看了看,继续问道:“恒先生怎么了?”
二太太收起了悲伤的神色,笑着说道:“恒先生要看见慷这么害羞,肯定嫌弃得要死,还要讲好几遍,他当年是怎么想到要给我拍照片追我的,你怎么就没有把他的鹦鹉舌头学去!”
李慷脖子耳朵登时红成樱桃果,二太太和陆宁笑得弯下了腰。
从二太太那里出来,二人走在去竹园的路上,讲着这几年发生的有趣的事。
“听说,碌要和吴小姐结婚了?”
“是。碌很喜欢她。”
“让碌哥哥真心喜欢的人,还真是不多见。她长什么样子啊?”
“聪明,漂亮,吴家的二小姐,打得一手好牌,心高气傲的,好多富家公子追求都看不上。”
“那这么傲气的大小姐,为什么会喜欢碌啊?”
李慷笑了笑:“碌和楠姐比起来,是差了不少,但也没差到哪里去,他的牌技在上海这么多年,都没找到几个对手,吴小姐就算一个。”
“他牌技这么厉害啊?我光记得他的枪法很好,小时候和人比赛就没输过!”
李慷推开竹园的门,三老太太正躺在摇椅上晒太阳,见两人来了,起身迎过来。
三老太太李旗是李恭的亲妹妹,年轻时候在李家主要护送出省的军火还有监督一些零散的大烟馆的事。为人低调内敛,李牧开始接手自己的事以后,便在李宅后院的竹林里盖了一个小院子,半隐居起来。
“宁!”三老太太高兴地拉住了陆宁。
“三老太太!”
“哎!真是多年不见了,出落得这么漂亮了!快去去沏壶茶来!”三老太太身后笑着的姑子应了一声就转身去沏茶了。
三老太太拉着陆宁往小屋去:“走,我们进里面说!”
茶沏好了,端到了茶台旁边,姑子给三人用一套看着非常复杂的茶礼倒了茶。
陆宁端起茶盅细细地闻了闻茶,说道:“好香啊!”
三老太太笑着问:“喜欢吗?黄山毛峰,你喜欢,给你装些回去!”
陆宁兴奋地问道:“真的?”
“那还有假?不过,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满意了才给你!”三老太太狡黠地笑了一下。
陆宁把茶盅放下,坐的直直地,以表示自己在十分认真地准备回答,“您问吧!”
“好!第一个问题,回来的工作找好了吗?”
“找好了,在报社做英文翻译!”
三老太太很满意:“不错。第二个,父母身体可好?”
“很好,二老吃得下睡得好!”
“嗯,”三老太太笑着点点头,看了看李慷,继续问道,“第三个,可有心上人?”
陆宁似乎是料到了,抿嘴笑了笑,说道:“有!”
“好!”三老太太没有多问,笑着说了一句,“我很满意,过得好,委屈不了我的毛峰!去,把剩下的毛峰全给宁小姐装上!”说着便直接吩咐了姑子去装茶叶。
“别别别!”陆宁赶紧制止,“太多了!这么贵重我怎么担得起?”
“不给你!小丫头!”三老太太爱抚地摸了摸她,“你母亲最喜欢喝毛峰,拿去给她!几斤茶叶算什么,故人还在不比什么都珍贵?”
陆宁不好拒绝,说道:“那我替我母亲先谢谢您了!”
三老太太笑了笑,说道:“不谢!宁,我问你的三个问题,是想让你自己明白,有事可做,家人健康,有人可爱,是很幸福的事,要好好珍惜。”
陆宁点点头表示赞许。
“你们这么年轻,还什么都有,可等我活到这个年纪了才能意识到,人哪,这一辈子总要面对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发生的意外,”三老太太有些苦涩地笑着,“活着,不就为了喜欢的东西,和爱的人吗?”
“三老太太……”陆宁小声叫她,想把她从回忆中拉出来。
“嗯,”她回过来神,“珍惜眼前人吧,珍惜眼前的一切。”
陆宁一句句地应着,并不明白这几句话对于三老太太来说的分量。李旗刚到知天命的年纪就选择了隐居,不为别的,只因为先生的突然离世。这么多年她已经忘了医生当时在说什么,记忆似乎出现了一个缺口,只有一块白布,很长很长的白布,长得扯不尽,看不到他的样子。她很长时间想不通,为什么早上还在说笑的人中午就会被白布盖上了,明明他的那杯没喝完的茶还在桌上放着就再不能回来了。
直到过了一段时日,她翻账本时没有人在旁边读书时,她睡在床上能闻到他的气味,而伸手却捞不到任何人时,她才能模糊地感受到,他已经不在了这个信息,思念和回忆决堤般涌来,她没有办法再躺在那张有他的气味的床上,甚至没办法待在他们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里。
失去有多么痛,她比谁都有发言权。
对陆宁来说,李宅的老人们只是记忆中的长辈,而对老人们来说,陆宁是时间派来提醒他们已经老了的闹钟,是胭脂水粉和茶香宁静无法掩饰的流逝的时光。没有人永远年轻,但永远有人年轻。而年轻,仅仅是年轻,就意味着拥有,拥有健康的身体,充沛的活力,美丽青春的容颜,拥有不畏惧艰难的勇气,拥有一切时间还没有夺走的,包括枕边人的呢喃,包括只有一次的生命。
第7章
上海运输港口运的东西分三种,客、白货、黑货,各有各的码头。客运码头离得远一些,白货和黑货的在一起。白货是“百货”的谐音,因为一些不能光明正大流通的货物被叫“黑货”,不属于这类的所有东西都统称“白货”。所谓不能见光的黑货,就是指军火、大烟等一般商人人接触不到,只有黑道才能运的特殊货物。
黑货和白货不仅仅是运输物品类型有所不同,运输时间上也有严格界定。白货不受时间影响,但黑货只有每天夜里的0点到早上6点可以运输。黑货码头白天都锁着,有专门舶管员看管。白天要向海关总署报备当晚黑货的品类和数目,晚上拿签过字的单子找舶管员打开码头迎货。就是每天这六个小时的时间也不是谁都可以运,而是按照黑道的地位,李家十天,冯家十一天,黎曙八天的顺序分配的。
黑货毕竟不是被上面承认的普通货物。单说军火,运输审批光流程都要走好几天,加上监管严,风险极大,关税高得吓人,一般商人都承担不起。就算是敢为钱铤而走险,有意和洋人合作也要看社会地位够不够格,能不能和海务司署说上话,每个条件都严苛得令人望而却步。而黎曙从李家离开还能够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在任何人看来都几乎是天方夜谭。但非要说和李家一点关系没有也说不过去,毕竟李家前继承人这个身份在什么场合都招摇得令人无法忽视。
再说李家和冯家,单说他们本身做的木材和布匹生意是不小,但也不算大得能只手遮天,能让他们做到财权大到能左右政治的地步的,是依靠几十年进出口贸易垄断的海运,清朝末期他们最早开始做大烟生意。后来国内动乱,外国的军火商为了消除抵抗情绪选择和本土商人合作,明面还是做发家生意,但暗里通过他们打开了市场,李冯两家也逐渐成了江浙沪一带赫赫有名,横跨黑帮和商会的两大家族。
丰源赌场的办公室里,黎曙正在翻看赌场当月的流水账,外面隆隆的雷声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秘书敲敲门走了进来,递给她一个信封。
“上面的电报。”
“电报?”黎曙有些疑惑,平日里她和军火商的联系只有每个月的订单和收到的货船信息明细,没有要紧事一般不会发电报。
黎曙拆开电报,读着读着眉头慢慢皱紧,思索再三,给“夜上海”的经理室打了一个电话,没一会儿,一个一字胡、六十岁上下的男人敲敲门,走进了黎曙的办公室。
秦师爷秦济是黎曙在广西贩茶时候认识的,当时还只是一个财主家的管家先生,见黎曙年纪轻轻却沉稳干练,非常赏识她,便辞去了管家职务跟着她一起做事。黎曙先开始还心存疑虑,但时间久了也了解了秦师爷怀才不遇的心情,很欣赏他会说话会办事的能力,有秦师爷的帮助,黎曙比预期多办成了许多事。回到上海以后,黎曙把茶庄的事务几乎全权交给了他,茶庄卖掉后便让他去管理“夜上海”。秦师爷年纪大黎曙近二十岁,为人谨慎老道,黎曙有拿不定的主意时常会同他商议。
“黎夫人,什么事这么急?”
“你看看这个,”黎曙把电报递给秦师爷,“上面说这批军火要至少要耽误一天到。”
秦师爷抬起眼镜,仔细看了看电报的内容,说道:“耽误了一天,那不是会和李家的撞上?”
黎曙神色凝重,微微点头,说道:“这批军火是要送前线的,贻误了战机,恐怕以后的生意都不好做了。”
秦师爷一边思索着一边把电报叠好,说道:“今天已经初九了,还剩下三天。现在天已经黑了,您不妨明天去一趟海务司署,找一趟邱丰绍,让他帮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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