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忘是想过自尽的。
谢肖珩对他毫无半点情分可言,纵然他死了对谢肖珩来说也是轻飘飘的事情,他不过一个无名小卒,谢肖珩拿林家来威胁他,可若他死了,谢肖珩未必会迁怒林家。
这个念头一旦冒了尖,便如雨后春笋在心里疯狂滋长,他开始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即使是睡着了,也会在梦里见到那双令他心惊胆战的丹凤眼,连在梦里他都逃不掉。
林忘自认是坚韧之人,母亲因生产而去世,独留他一人在偌大的林府跌跌撞撞长大,父亲林成从未拿正眼瞧他,主母张氏更是没少在暗地里苛责他。
好不容易熬到科举,期盼出人头地,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却将他的希冀打碎,他经历了这样多,原以为便是再磨难之事也不能将他压垮,却怎么都没想到,在临近下聘礼之时,被当今圣上召进了宫中,成为了笼中任人摆布的金丝雀。
一桩桩一件件,林忘禁不住想,他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上天才要他在这辈子尽数奉还。
外头一道极响的雷劈下来,哗啦啦下起了大雨,夏雨最是来势汹汹,瓢泼大雨仿佛要将这世间都淹没。
漆黑的屋里,林忘睁开眼,他如同枯木一般在床上躺了许久,听着外头的雷声雨声,心中却从未有过的平静。
常言道,大丈夫能伸能屈,但他已经看不到路的尽头,不如一了百了,再不受这些屈辱。
林忘下定了决心,将今日故意打碎的瓷碗碎片从枕头下摸到手心,稍一用力,尖锐的瓷片便刺伤了掌心,流出鲜艳的血来。
他万念俱灰,只求一死保留最后的尊严,又是一道闪电袭过,刷的照亮了漆黑的屋子,与此同时,屋子的门悄悄被人打开,林忘惊得猛然转头去看,接着一闪而过的亮,与门口的小冯子对上了目光。
小冯子手中拿着蜡烛,走进来看,才看清林忘手中拿着的东西,吓得尖叫了一声摔了蜡烛扑过去夺林忘手中的碎瓷片。
林忘惊魂未定,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手上火辣辣的疼,浑身却冷冰冰,反应过来,他近乎呵斥,“把东西给我。”
小冯子手掌心也被划出了一道口中,他吓得脸色煞白,若不是他这几日担忧林忘受凉,每晚都要起夜给林忘掖被子,明日他看到的或许只是一具不会呼吸的尸体,他越想越怕,用力的把瓷片丢远了,继而哆嗦着把屋里的蜡烛点亮。
林忘如同一个死人般坐在床上看着小冯子,小冯子急得快要哭出来,“公子,你为什么要做傻事?”
林忘闻言凄厉一笑,反问,“难不成我便永远要过这样的日子么?”
心甘情愿被人当做玩物禁锢在这宫中,他做不到。
小冯子因他的质问泄了气,眨眨眼睛哭着道,“那也不能寻死啊。”
他越说哭得越厉害,竟然肩头都在抖动。
林忘见他如此,叹了口气,说道,“我在这宫中过得如何,你是知晓的。我死了以后,你便同陛下说,我是趁着夜里无人时自尽的,想必陛下再如何暴戾,也不会责怪于你。”
小冯子狠狠吸了几口气,“公子一心求死?”
林忘缓慢而坚定的点了点头。
小冯子慢慢挪到林忘面前,擦干眼泪,又左右看了看,终于鼓足勇气道,“那如果奴才有办法让公子出一趟宫门,公子也要寻死吗?”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林忘在模糊中听见这句话,猝然收紧了十指,就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灰暗的几日的眼神也终于有了些许光芒。
第13章
小冯子把宣纸找出来,他不会写字,但涂涂画画还是会的。
“阁楼太久没有修葺,奴才前阵子在后院发现杂草里有个洞,足以公子通过,”他说着去观察林忘的神情,只见原本还一心求死的林忘脸上终于有了求生的神采,越发觉得自己将这件事说出来是对的,“只是要难为公子了。”
钻狗洞这等事情在从前林忘是想都不会想都的,但如今形势所迫,所谓的尊严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把毛笔沾了墨水递给小冯子,“出了阁楼呢?”
“奴才给公子画去北门的路线图。”
北门当差有一个侍卫,在宫里有点关系,只要钱到位便能偷偷将人从日出时运出宫去,在日落前将人运回宫来,自然,他狮子大开口,极少有人能真正的出宫去。
皇宫地形复杂,小冯子花了些时辰,画得满头大汗,努力回忆着路线,才终于是将图画了出来,幸而北门偏僻,离阁楼并不远,这路线图虽看着复杂,林忘仔细辨认了一会儿,也约摸能琢磨明白。
他如视珍宝的把图捧在手心,眼里的光彩越来越明亮,就像是被关久了金丝雀终于有见蓝天之日。
“小冯子,此去我出宫,只见一个人,日落前定会赶回来。”林忘把图折叠好,满怀感激的望向小冯子,由衷道,“多谢你。”
小冯子双颊一红,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公子不要谢我,只是公子不要再做傻事了就好。”
林忘抿着唇笑,只要能出宫见到林延,他便能让林延设法救他出去,他带着这样的憧憬,觉得日子忽然又有了盼头,不再是一片灰暗。
次日林忘便把阁楼里所有能换钱之物都找了出来打包让小冯子去和北门的侍卫交涉,到了午后,小冯子带着好消息归来,又打听了谢肖珩近日的行程,得知他明后两日都有要事离不开身,便将出宫的日子定了下来。
林忘虽比小冯子高出半个头,但身量纤瘦,穿下他的太监服也绰绰有余,小冯子给他换了衣物,又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觉得太过于招摇,索性找了点灰涂了林忘一脸。
林忘低着头走路,倒是不引人注目了。
小冯子是无法带着林忘到北门的,阁楼若无人很容易引起他人注意,他只将林忘带到后院的狗洞去,钻过狗洞便能出阁楼。
林忘对小冯子感激不尽,此次出宫,无疑给他带来了转机,或许他再有不久就能离开这令他无法喘息的深宫。
小冯子催促他,“公子快走吧,记着,那侍卫姓王,长得肥头大耳,在北门等你,你只报上小冯子三个字,他就会带你出宫。”
林忘重重颔首,深吸了一口气趴下去钻进洞中,那洞正好容纳他通过,不多时,他便出了阁楼,林忘心中狂喜,但不敢耽搁,拍拍身上的泥土,快步往北门的方向走。
天刚蒙蒙亮,宫里显得有些冷静,林忘顾不得去欣赏宫中美景,一颗心狂跳不以,捏着图纸的掌心都微微发汗,约摸半个时辰,他才隐隐约约见到北门二字。
红棕色的大门,门的左右各站两个侍卫,林忘强定心神,大步走过去,找到一个身形肥硕的男子道,“我找王侍卫。”
胖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林忘知晓自己找对人了,又压低声音道,“小冯子让我来找你。”
王侍卫顿时一脸了然,对着他招招手,领着他到旁边的一辆轱辘车,粗声粗气道,“这是今日出宫运食的车,你钻进这木娄子就行了,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日落前一定要赶回宫里来,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林忘有求于人,即使不悦王侍卫一派高高在上在作风,也只低眉顺眼应承,继而打开木娄的盖子准备钻进去。
天气闷热,木娄子虽透风,但却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林忘之间那娄子侧甚至还沾着些肉沫,胃里不大舒服的翻滚起来,他强压不适,心一横便跨进了木娄子,继而抱着腿坐好。
王侍卫嗤笑一声,大手一挥,林忘瞬间陷入了黑暗之中,不多时便觉一阵翻来覆去,有人将他抬上了轱辘车,车子颠簸的往前行,他在闷热潮湿的木娄子里被垫得几欲作呕,心境却是这些时日以来从未有过的开朗。
——
透过木娄子的空隙,眼前的情景一点点发生变化,是他熟悉的闹市,有吵杂之声,他贪婪得汲取缝隙外的一缕光亮,就像是久病未医之人得到灵丹妙药瞬间起死回生。
从木娄子里出来时,林忘的脸色早已经煞白,他大口大口的吸取新鲜的空气才不至于吐出来。
运车的是三个太监,再三强调让林忘两个时辰后务必在原地等候他们,林忘一一应了,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便是被淹没在出宫的喜悦之中。
这儿离昌回路还有一段距离,林忘一点儿功夫都不敢浪费,擦了擦脸上的汗往林府赶,天已经全亮了,日头当空,林忘赶得满身大汗,终于得以见到不远处的府邸。
他怔怔的望着头顶上林府二字,这些时日所遭受之事涌上心头,一时之间五味杂陈,他不敢张扬,又绕到了后门。
这儿分明是他的家,却连进家门都不敢声张,这是何等的讽刺,林忘苦涩一笑,终于敲响了门。
没过多久,里头就传来脚步声,门一打开,下人先是愣了一会儿,细细端详才看出灰头土脸的人是林忘,惊呼道,“大公子?”
林忘难言喜色,颔首,“是我。”
下人连忙将他迎进去,多嘴问,“大公子不是去乌霞山静修读书了么,怎么回来了?”
林忘一怔,看来林府的下人并不知道他进宫之事,他松了口气,随口道,“有些事要回来处理,林延在家么,跟他说我在我院里等他。”
——
林忘进宫一个多月,林府一点变化都没有,他的院子也是干净整洁,如同他从未离开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