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毛巾擦拭到后腰时,他略一停顿,扭头向后看去。
后腰正中有一只翱翔的鹰,是很多年前,他还是个百无一用的少年时,柏先生让人给他纹上的。
“孤鹰”之中,只有最强大的战士才能在身上纹上鹰的标识,形态各异,互不相同。这象征着能力,也象征着地位。
比如楚臻的肩膀上,就有一只收起翅膀的鹰。
他在尚不够格的时候拥有了纹身,耗费数年,才让自己终于配得上那纹身。若要让他回到过去的境地,不如直接让他死去。
他背过手,手掌按在纹身上,手指几乎掐入肉中。
楚臻说柏先生也许会来探病,他心里异常矛盾。
即便是他这样的“异类”,也渴望关怀。他是因为柏先生的命令,才掉了孩子、受了重伤,如果柏先生能来看他,那一定比俞医生开的所有镇痛药都管用。
只要能见到柏先生,被柏先生抱一抱,哪怕只是嗅到柏先生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他都会开心起来。
可另一方面,他并不希望柏先生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病弱、瘦削、无力……
对雇佣兵来说,这些词语只有一个含义:没用。
上一次出现在柏先生面前时,他身穿作战迷彩,站得笔直,英姿飒爽——他已经在柏先生身边待了很多年,对柏先生的喜好一清二楚,柏先生喜欢他英气逼人的模样,所以他从来不敢懈怠,不敢让自己露出一丝疲态。
而现在……
这副病怏怏的模样还是不要让柏先生看到为妙。
也不知道柏先生如今在哪里,是陪着那位名叫迟幸的美人吗?
想起迟幸,他眼中顿时黯然。
倒不是为柏先生陪着迟辛而不来探望自己感到失落,而是为动不动就嫉妒他人的自己感到可悲。
迟幸是迟家的“掌上明珠”,今年刚满十九岁,无人不夸容貌美。
他却硬觉得人家长相普通。
这毫无道理,是他妒心泛滥,审美都扭曲了。
柏先生喜欢迟幸那样的男子再正常不过,年轻、漂亮、温顺、骄傲,像落雀山庄里那些抖开羽毛的高傲孔雀。
而他的身体不软也不香,还有交叠在一起的新伤与旧伤,一看就叫人倒胃口。
柏先生“使用”他的时候,很少让他脱下衣服。
因为不好看。
那日他拿着迟幸的资料离开时,柏先生多说了一句话,“他年纪小,你上心一点,别让他受伤。”
这话就像野兽的爪牙,在他心脏上用力一撕。
迟幸年纪小,才十九岁。可是他今年也才二十岁啊。
他不过比迟幸大了一岁而已。
“是。”他冷静地接受任务,没有露出一丝难过。到了迟家,也尽心尽力,未让迟幸受到半点伤害。
这一趟下来,他最庆幸的,就是迟幸完全没有受伤。
柏先生应该很高兴,会奖励他也说不定。
柏先生向来奖惩分明,对手下极为大方,每一次他立功归来,柏先生都会为他一掷千金——当然,若是他没能完成任务,惩罚也绝不会少。
但比起豪车与豪宅,他更渴望柏先生能奖励自己睡在柏家主宅的主卧。
柏先生的情人不少,可只有他这个不算情人的手下,曾经在那里留宿。
原因自不必说——柏先生虽然并不宠爱他,却信任他。
他以为自己并不贪心,不能拥有宠爱,拥有信任也行。
可看着迟幸,他就无法抑制住自己的贪婪。
也想被柏先生宠爱,也想乖巧地依偎在柏先生怀里,也想让柏先生心疼,也想被柏先生派人保护。
夜里几次三番折腾,睡着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半个小时,清早俞医生来查房,他晕晕沉沉坐起来,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好。
俞医生看了看仪器的数值,脸色不大好看,“保守估计,你还得休养一个月,流产让你的身体机能濒临崩溃,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
他皱着眉,急切地问:“那这一个月我全力配合,将来执行任务不会受影响吧?”
俞医生叹气,半天才道:“我说不准。”
“您是医生!您怎么会说不准!”
“轩文,我是医生,但你不是普通的病人。”
他一怔,周身像被冻住一般。
是啊,他不是普通病人。
他是如何一步一步从一个脆弱濒死的小孩成为“孤鹰”最锋利的刀,没人比他更清楚。
强大的代价,也没人比他更清楚。
许久,他苦笑着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我会尽我所能让你好起来。”医者慈心,俞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轩文,你自己也要有信心。”
这时,病房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楚臻面色阴沉冲进来,嘴张开,却一时没发出声来。
他心中一紧,问:“楚队,出什么事了吗?”
“柏先生……”楚臻欲言又止。
他几乎要从床上下来,“柏先生怎么了?”
楚臻眼含怒火,却又无可奈何,“你保护的那个迟家小子折了手臂,说是你保护不力。柏先生让你现在立即去落雀山庄!”
第四章 知错认罚
秦轩文有些懵,过了好一阵才望着楚臻说:“我……我平安将他送到了接应地点……”
“但他现在伤了右臂,骨折。”楚臻眼色很沉,“我不知道他跟柏先生说了什么,只知道柏先生认为,是你保护不力。”
“我没有!”秦轩文到底年纪尚轻,凡事一关系到柏云孤,就容易发慌,“他欺骗柏先生!”
“你先冷静。”楚臻分外心疼,“我当然知道是他欺骗了柏先生。他看似单纯,心思和手段却绝不简单。”
秦轩文已经从床上起来,双腿颤颤地立着,一手扶着桌沿,一手按着剧痛的小腹。
他的眼眶红了,半是因为生理上的疼痛,半是因为心理上的委屈。
“孤鹰”最锋利的刀,不过也是一具凡胎。
常人能感觉到的痛,他一样能感觉到。
区别只在于他更能忍耐而已。
“迟幸定是知道你并非普通的‘孤鹰’雇佣兵,才想以这种苦肉计来陷害你。”楚臻道:“柏先生的心思我们谁也猜不透,但落雀山庄的人说,最近几个月,柏先生最在意的就是迟幸。”
秦轩文手指紧抓着桌沿,手背上青筋毕显。
楚臻又道:“我现在不确定,柏先生叫你过去,是想惩罚你,还是只是让你向迟幸道个歉。山庄那边说,是迟幸想探病……”
“胡闹!”俞医生出离愤怒,“想探病不能自己来吗?轩文现在极度虚弱,怎么能奔波十几个小时,去让人‘探病’?这探的是哪门子病?”
秦轩文垂下头,心脏上的阵痛已经压过了别处的疼痛。
柏先生明明知道他受了重伤啊,怎么还能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一直心怀矛盾地盼着见到柏先生,夜里浅眠的那半个小时都梦到了柏先生,如今真的要见面了,却没想到是因为“保护不力”被召见。
可笑的是他不久前还盼望得到奖励,不要金钱也不要那些与他身份不符的奢侈品,只求能在柏先生身边安然睡上一宿。
“楚队,你得告诉柏先生。”俞医生焦急道:“轩文遭受重创,必须静养,奔波不得,更受不得罚!”
楚臻眉间几乎拧在了一起,“这事如果我能解决,现在我根本不会站在这里。”
秦轩文呼吸一窒。
“这么说……”俞医生虽是医生,却也是“孤鹰”的一员,最不能违背的便是柏云孤的命令。
楚臻转向秦轩文,神色凝重,“轩文,柏先生的意思是——这事没得商量。”
秦轩文像雕塑一般站在床边,眼神有些发木,过了大约半分钟才点头,“楚队,我知道了。麻烦你帮我安排一下,我这就出发。”
俞医生难掩担忧,却也无力阻止。
离开医院之前,秦轩文将自己好好打理了一番,这一过程于现在的他来讲并不轻松。可他没有别的办法,很快就要见到柏先生了,是惩罚还是奖励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邋遢萎靡、精神不振地出现在柏先生面前。
柏先生欣赏他的活力与朝气,他虽然难受至极,可即便是装是演,他也要让自己看上去尽可能有神采。
楚臻却看得着急,“轩文,你不必这样!撑不住就别硬撑,到了山庄你示个弱,柏先生就算有心要惩罚你,见你伤重,还真能罚得下去吗?”
他摇头,低声道:“我不想那样。”
十七个小时后,秦轩文身穿“孤鹰”军服,面容冷峻地出现在落雀山庄。
他的表情很平静,可看向柏先生的目光却炽烈而充满渴望,轻而易举地出卖了他。
迟幸脖颈仍旧挂着连接夹板的绷带,一身素净的布衣,笑容得体,如天使一般,眼中又隐隐含着几分忧伤,正好契合落魄公子的形象。
“来了?”柏云孤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金丝边眼镜架在鼻梁上,“楚臻说你伤得很重。”
“楚队夸张了。”秦轩文不能久站,关节处传来钻心的痛,被黑色军服包裹的双腿正在轻轻颤栗,他用尽全力,才能端正地维持住身形,可背心已经被痛出的冷汗浸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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