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心 (萧纯)

　　徐扬恭敬地说：“L先生最近恋爱了，虽然依旧步履维艰，但总算是看到了一点儿希望。现在他在热恋中，将大幅度的移情都给了他的女友，所以我建议这段时间我们暂停咨询。等他的状况稳定了，或者有别的什么事情，他再回来找我。”
　　唐西铭点了点头：“嗯，这么做是对的。”
　　茶桌上蒸汽袅袅，屋子里充满了水汽，徐扬的脸显得格外白皙。
　　“自从C先生向他的父亲告别之后，他的抑郁情绪明显减少了，他比较少地感到焦虑，并开始努力为晋升做准备。但他只是有了片刻的领悟，还没有完全的修通，即他的自我结构还没有发生完整的变化……所以他时不时地退回到原来的状况里，有时会觉得比较丧。”
　　“那你要加强他的自我，多做解释，帮助他修通。”唐西铭顿了一顿，问道，“那位Z小姐呢？”
　　“Z小姐……自从继父的话题登上舞台，最近的两次咨询，她都在悲痛之中。我想，她需要时间，将她不切实际的幻想，化作哀伤。”
　　“是的，许多受害者在遭受伤害之后，都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他们的伤害能获得补偿，有时候他们会希望生活给他们补偿，有时候会希望咨询师给他们补偿，但世界不是收支平衡的，不会有人为此补偿，而即便有人愿意这么做，也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唐西铭打开茶壶的盖子，又往里面加了些开水：“人的一生里有几次就会可以变得完整，获得幸福，你知道是哪些机会吗？”
　　徐扬摇了摇头，唐西铭便对他卖关子般地笑了一笑，示意他喝口茶。徐扬将杯中的茶水饮完，唐西铭立刻又为他加了一些。
　　“徐扬，你记住，一个人要获得幸福，有四次机会。”
　　“第一，是出生，每个人第一段深刻的人际交往，其对象都是自己的父母。如果一个人有成熟有爱的父母，那么他这辈子获得幸福的机会，就比其他人多得多了。”
　　“但每个人都是被动出生的，没有机会选择自己的父母，许多人并没有足够好的双亲。这时候，就要靠第二次机会，那就是恋爱。爱情中双方之间的互动，与孩子和父母的互动十分相近，如果在小时候缺失的东西，在爱情中能得到补足，相当于修补了儿童期的遗憾。”
　　“第三个机会是生育，因为这是再次体验亲子关系的时期，只是父母和孩子的位置掉了个个儿。这时候作为父母，如果能将自己在婴孩时期缺少的东西给予他们的孩子，那么也相当于修正了自己与父母的关系，人会感到平静而安慰。”
　　“最后一点，就是找心理咨询师，因为种种原因，有些人没有恋人，也无法生育，或者他们并没有抓住这些机会进行重生，但他们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咨询师。通过咨询，咨询师作为他们的‘理想父母’，重新演绎了一段不一样的‘亲子关系’，当咨询师做得比来访者的父母更好的时候，来访者就能获得成长。”
　　唐西铭笑着举起他的杯子：“或许还有第五个机会，那就是督导，我发觉你比以前看起来要轻松多了。”
　　徐扬举起茶杯，与唐西铭手里的杯子轻轻相碰，他们干了一杯。
　　徐扬清楚地知道，他之所以能走到今天，之所以能这样地与唐西铭轻松交谈，全部都是薛齐的功劳。
　　两天后，曾凡婷走进了徐扬的咨询室，难得的没有穿高跟鞋，也几乎没有化妆。她的脸上充满了疲惫，但看起来比以往都要平静许多，她开门见山地对徐扬说：“昨天我去医院见过我养父了。”
　　在前两次咨询中，曾凡婷已经向徐扬补充过细节，在她童年的时候，她的养父有段时间失业了，在她母亲出门上班的时候，他常常把她抱到床上，与她玩“过家家”的游戏——这样的游戏他们玩了整整一年，终于有一天被她的母亲发现了。
　　她的母亲严厉地责问她发生过什么，跟着没有给养父任何解释的机会，毅然决然与他离婚了。此后她再也没有结婚，而是一个人带着曾凡婷生活。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刚强的女人也会变老，最近她心软了，竟然为了养父，让曾凡婷去看看他。
　　徐扬小心地问道：“见了你的养父，感觉如何？”
　　曾凡婷笑了笑，说：“他老了。”
　　之后是一片沉默。
　　徐扬没有打断她，而是等待着。
　　“我养父他人很瘦，头发很白，脸上都是皱纹。我见到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人是谁？随后我认出他的确是我的养父。他流着眼泪向我认错，当时我妈就站在边上，恶狠狠地盯着他——你能想象这样的画面吗？”
　　徐扬慢慢地说：“我会试着想象。”
　　“当时我眼前就是这样的画面，我妈一边可怜着他，一边恨着他。那个一直在我心里时不时冒出来的邪恶男人就在我的眼前，但我一点儿都认不出他，只觉得很陌生。我这时候才发现，哦，原来这事情真的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徐扬尝试着共情：“你以为见到你的养父，你会特别激动，但当你真的见到他的时候，你比你想象中的要平静许多。”
　　“没错，你说得对，我的反应就是很平静。”曾凡婷说，“我觉得有些累，又觉得有些好笑，虽然我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好笑了。”
　　“他请求你原谅他，你原谅他了没有？”
　　“没有，我无法原谅他。但是发现我不恨他了，那天我甚至坐下来，和他平静的聊了会儿天。或许他没有几天活了，但我不会原谅他。”
　　“嗯，你不用原谅他。”
　　曾凡婷再度闭上眼睛，微微动着嘴唇，好似再咀嚼刚才的对话，过了会儿，她还未睁开眼睛，说道：“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我想起来许多事情，我想起来其实我曾经很喜欢我的养父，非常非常的喜欢。他是个很有温柔的人，也十分有趣，我喜欢听他说话，喜欢被他抱在怀里，甚至当他对我那样做的时候，我也很喜欢他。”
　　实际上曾凡婷的俄狄浦斯情结，她的力比多的投注对象，就是她的养父。但养父对她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导致她贬低自己和其中的爱意，从而无法将良好的亲子关系运用到未来的恋爱上。而又因为与养父的亲密无间，她陷入了俄期，无法前进，亦无法自拔。
　　要获得解脱，她必须学会做两件事情：
　　第一，不论当时发生的事情是怎样的残酷与糟糕，她都要承认它确实发生，对此进行哀伤，这样她才能继续前进，而不是被过去所绑架。同时，她要肯定这间“不好的”事情中，那些她体验过的“好的”体验，将这两种不同的情绪进行分辨，而非混于一谈。
　　第二，她要从俄狄浦斯期内走出来，将她的爱情重新投注到合适的对象上，比如说，她的男友，这样她才能完成从一个女孩向女人的转变，真正地承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
　　徐扬温和地对她说：“你的养父已经老了，而你已经长大了，你再也不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女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曾凡婷点了点头：“我想我明白。我刚刚想起来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大概是——不论现在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重要的是从现在起，可以怎么做——是这样吧？你希望我将精力放在现在，而非过去，因为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可以做出比以前更好的决定——我想，我或许应该好好和建生谈谈。”
　　徐扬微微一笑：“是这样的。”
　　

　　☆、第十二章 获得幸福（4）

　　
　　门铃响了，徐扬去开门。门外站着薛齐，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徐扬问他怎么了，薛齐说：“我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了爸爸，但他说……”
　　“说什么？”
　　“说他需要时间考虑。”
　　徐扬让薛齐进门，在沙发上坐下，他从厨房给他泡了一杯柠檬茶：“这种事情，确实需要时间考虑。”
　　薛齐看了他一眼，有些埋怨地问：“难道你就不着急吗？”
　　“我当然着急，”徐扬竟然在这时候还笑得出来，“但着急也没有用，不如静静地等待。”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不答应怎么办？”
　　“我尊重你的决定，”徐扬慢慢地看着薛齐，那一瞬不知是不是头顶的灯光，有什么在他的眼中微微地闪了一闪下，“如果你决定撤退，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薛齐连忙说：“我不会撤退！”
　　徐扬抿着嘴唇，一时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薛齐说，“你一定是在想我和我爸的关系，你觉得这很难取舍，毕竟另一头是我的亲生父亲。”
　　徐扬转过头来，什么都没说，但从他的眼神来看，薛齐猜对了。
　　薛齐把水杯搁到茶几上，空出双手，紧紧将徐扬抱在怀里。
　　“他的确是我爸爸，不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一直都是。作为父亲，他有权干涉我的婚姻，但我也有权利为自己做决定。我不会因为他的干涉而恨他，我依然会爱他，但我也不会为他改变我的决定。”
　　徐扬在薛齐的怀里微微地动了一下：“你似乎正在贯彻一种心理学治疗的态度，叫作——温柔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