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希望你去找杜亚琛。”在经过之前一次的沉默观望后,老江这回重新找回掌控权。
老江与宴喜臣的交际风格十分直接,开门见山,一句废话都没有。
宴喜臣装作不经意地看他一眼:“你们的确是知道他在哪,却这么长时间一直放任他不管?”
语气听起来平淡,内容却略显刺耳。
“首先,我们并不确定,其次任何贸然去寻找他的人都会有风险与危险,即使如此,你也要去吗?”他看上去心平气和,完全不因后辈的冒犯而动怒。
宴喜臣心头一动,他知道玫瑰昨晚的猜测ba九不离十。老江话语里的暗示恰巧证实了玫瑰说的那些话。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而疑惑,没有猜测到杜亚琛在表世界的可能性。
“不要跟我打机锋,也不用搞得这么紧张。”宴喜臣没有把握,但是他可以试试,“如果我没猜错,杜亚琛他现在很可能是在表世界中——他自己的表世界。”
会客厅内霎时间安静,有人意外,有些则平静看不出颜色,老江就属于后者。
宴喜臣观察众人的神色,就连段明逸都瞪着眼看他。他脸上有按捺不住的神色,但唯独没有震惊。看来押对了。
“看来这次的谈话不会比预想中更久,你说得对,我们放松点。”老江扯开两个扣子,将茶杯一推,从抽屉里拿出两只高脚杯来。
他对身后的助理做了个手势,身后人就拿了起泡酒来。
宴喜臣眼见着老江从一本正经的老干部变成了个老油条,脸上的表情也鲜活起来,顿时有些不适应。
旋即他又想,这样的老江恐怕才是平日跟杜亚琛相处时的真面目。
一想到这里,宴喜臣又有些跑神了。
他知道玫瑰的话没错,告诉他,其实等于告诉罗森。但先告诉宴喜臣,宴喜臣会来和守望人们求证,总比单枪匹马进表世界要安全得多。
老江的话验证了玫瑰的猜想,他高深莫测地摩擦着酒杯边沿,观察宴喜臣脸上的变化。他没直说杜亚琛在哪,给出的是警告。
“里世界是温柔乡,是乌托邦,不仅仅刚开始在里面沉溺的人很难醒来,而且后来如果再回去,待的时间久了也会慢慢忘记外面的事,只是沉醉在自己的表世界假象中。”
宴喜臣皱眉,他又想到那天杜亚琛浑身是血地推门摔进来的样子。
“如果表世界真是这样,他怎么会在自己的表世界,乌托邦里被伤得那么重?”
“他的伤很有可能是在表世界之外受的。”
宴喜臣倾身:“怎么说?”
“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在躲什么人。”
宴喜臣目光灼灼:“该隐。”
老江打了个榧子,这作态宴喜臣真不习惯:“该隐是无敌的,如果整个表里世界能伤他到那种程度的,除了该隐我不作他想。说不定,只剩下表世界是他唯一安全的地方了。”
宴喜臣听着心头发颤,垂着眼,睫毛蒲扇:“告诉我,该怎么做?”
老江赞赏:“你是天生的战士,和他一样。以个人意志为规则的表世界,除了主人之外也可以被打开通道,但打开通道的必须是他信任的人。”
两天后,凌晨。
宴喜臣在昏黄的灯光下收拾自己的东西。他忽然发现在里世界这么久,属于他的东西并没有因为时间的增长而变多。收拾来收拾去,统共也就那么几样东西。
宴喜臣跟老江谈妥的当天,宴喜臣问他要两个人,一个是罗森,一个是段明逸。如果守望人们一定要安排谁跟他一同进入杜亚琛的表世界,宴喜臣只愿意信任这两人。
宴喜臣收拾好包,抬眼看到罗森不知什么时候靠在墙上,抽着一支烟。
“没有关系吗?跟那小子一起。”
“我相信他。”宴喜臣头都没有抬,“倒是你,留玫瑰一个人在这没关系吗?”
“当然有。”罗森掐了烟,走两步到他面前蹲下来,“这事我交给老江管了,我走的时候她啥样,回来时候也得是啥样。”
宴喜臣跟罗森对视了两秒,罗森眼里有很沉的情绪。
他和罗森同时站起身:“喂,其实你喜欢她吧?”
罗森用一种好笑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说他多此一问:“这都看出来了,不容易啊。”
宴喜臣被调侃也不生气,跟在罗森背后下楼,远远地看到段明逸已经在楼下等他们了。
在走出楼前,宴喜臣再次叫住罗森:“你有没有跟她提起过?”
“我不说。”罗森坦然地一摇头,“她心里也知道。”
“知不知道是一回事,有没有说出口是一回事。有些话早点说出口是好事,不要拖到最后,都没有时间了。”宴喜臣低下头笑笑,不知是给罗森,还是给自己的笑。
罗森瞥他一眼,忽然把烟头往地上一砸,抬胳膊挂在宴喜臣肩膀上:“你跟老大?”
宴喜臣没有别过头:“以前是我太磨蹭,现在想想,我跟他都有这毛病。跟你说这个干嘛,走了,去找他!”
还是那辆吉普车,还是罗森开车,还是熟悉的街道和景象,他们很快出了A区的边界,往E区开去。
昨天老江跟他说了能够回到表世界的方法。
宴喜臣想要回到杜亚琛的表世界,就需要找到当初杜亚琛坠入到里世界时的那个确切的“入口”。比如宴喜臣的入口,就是当初C区的那家二手书店。
不仅如此,还要在他当初来到里世界的具体时间点,通道才会打开。
并且只对杜亚琛内心真正信任的人开放。
据说,杜亚琛坠入里世界是非常久远的事。玫瑰和罗森已经来里世界五年了,杜亚琛尚且在他们之前。
他算得上进入里世界最早一批的人,因此鲜少有人知道他来到里世界的入口。
罗森是其中一个。
宴喜臣想过有可能是A区这样繁华的地方,却没有想过偏偏是那个看似被所有人都遗忘了的E区。
怪不得,杜亚琛不仅仅是对那个公寓,他是对整个E区都有种说不清的情感。
宴喜臣能感觉出来。
A区离E区有些距离,驱车五小时左右,他们三人轮着开。
出发的时间是段明逸定的,说是夜晚里少些是非,虽然里世界的是非总不会少,但宴喜臣认同他的话。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三人刚好到达E区,这个看起来像废墟的地方令人无处安身,别说是个旅馆,连整洁或完整的屋子都很难找。杜亚琛的那个公寓是个例外,但宴喜臣并不想带其他人进入那个空间。
在他的潜意识中,那个空间是属于他的杜亚琛的。
罗森有二手准备,来到了杜亚琛进入E区的那片湖水,在旁边支起一顶大帐篷,足够他们三个容身。
试图进入另一个人的表世界,对他们三人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经历。现在他们只找到了地方,却不知道通道打开的时间,所以只能等。
一路疲惫,罗森和段明逸率先进帐篷补觉,以便之后用最好的状态迎接各种突发状况。
可宴喜臣睡不着,他抱着膝盖坐在帐篷外。
他离帐篷几十米远,坐在湖边。忽然间,一种熟悉的阴冷和恶寒从身后袭来,宴喜臣没有摸枪,他僵硬地转过头。
方烁以少年的模样站在他身后,正歪着头看他笑。
那不是佣兵时期的方烁,是还没有离开国土,还是个少年的方烁。他脸上的雀斑在黑暗中看不真切,那点熟悉的笑意却让宴喜臣恍惚。
曾经什么时候,他们也像现在喜欢并肩坐在湖边的青草地上。
“记不记得,你选择了我?”方烁上前来,在宴喜臣身边坐下。
这太混乱,宴喜臣喉咙发干。他带着那些年的沉重回忆,面对少年的方烁,叫不出一声‘哥’来。
“选择了我,就不要去找他。你别太贪心,小燕子。”方烁伸出手,冰凉的,如同蛇蝎的,掐住宴喜臣的脖颈,令人毛骨悚然,“不记得吗?当年你就是为了他放弃我,但他是怎么对你的?他问过你的意愿吗?”
“你知道……我在最后一刻,回到你身边了。”宴喜臣没有拨下那只轻轻掐着他后脖颈的手,他死死盯住方烁,胸口波涛汹涌,但他不敢喊,他只能压抑。
方烁嗤笑一声,放开了他身上的手,眼睛眯缝起来,不再掩盖冰凉的目光:“有什么用?你知道我不可能知道,你说出口,只为了给你自己内心带来点微不足道的自我安慰,你真自私。”
“不!我不是!”宴喜臣激动起来,“你知道不一样!如果我最后没有去……”
宴喜臣又出现崩溃的征兆,方烁似乎乐得见到:“如果你没有去,你不会见到那个我,你也不会像现在一样,你早就解脱了!是不是?”
宴喜臣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方烁。他不想承认,方烁说的是对的。
黑暗中,方烁也跟着他站起身,步步逼近,像要亲手将他手刃:“是不是?是不是?我问你是不是!”
“哥!你别这样,哥……”宴喜臣少有地慌乱,在方烁的逼近下连连后退,脚下失了分寸,一脚踩错,身体就从草坡上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