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池抬眼去瞧叶潮生的脸色。
“行。你叫蒋欢过来换小吴。”叶潮生转身进了审讯室。
过了一会,蒋欢敲门进来,和小吴低声交接后,小吴出去了。
“开始吧。”叶潮生淡声说。
方利在外面呆的这些天,也不知怎么过的,整个人灰头土脸,看样子也没少吃苦。
“王英说你和你弟弟一起走的,你弟弟人呢?”叶潮生问。
“我弟弟去哪了,我也不知道。”方利说,“再说这些事情,和我弟弟也没有关系。整个福利院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运营。”
叶潮生侧头打量他。
方利身上既没有普通犯人的惶恐,也不见和警察对峙的嚣张。他语气平静,神态从容不迫,不像身陷囹圄的囚犯,更不像是在讲述自己罪行的罪人。他此刻口中所述,仿佛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叶潮生再次开口:“苗季名下原本有个公司后来转到你弟弟名下,是怎么回事?”
方利像是有些想不起来,思索片刻,才轻轻地哦了一声,说:“他们之前小打小闹的生意,不成气候,后来就关了。”
叶潮生敲敲桌缘:“都有什么人去过你们福利院?”
方利说:“去过的人,都在我们的捐赠名单上,你们一查就知道。”
叶潮生盯着他看了片刻,说:“我不相信。”
方利原本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会突然笑了一下,像一片淋了点雨的叶子,突然又露出一点活气。
他说:“警察同志,福利院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和我弟弟没关系,王英也就是给我搭把手。这件事,责任最大的就是我。不过我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
“……能说的都说了,”叶潮生低声重复了一遍方利的话,“你的意思就是还有不能说的?”
方利摇摇头:“能说的,我都说了。”
审到这里,方利的嘴便就此闭得紧紧地。
刑侦队好不容易摸到一扇门,可门打开,外头又是一堵墙。
刑侦队不甘心就此调头,就只能硬耗着,打消耗战。
天蒙蒙亮的时候,审讯室的电话响了,点名找他。叶潮生接过电话。
“叶队,法医对比结果出来了,梅苑小区发现的头发就是徐静萍的头发!”电话那边急急地说。
叶潮生安排了一下,起身回到办公室,带着人直奔徐静萍的办公室。
刑侦队的车徐静萍诊室所在的写字楼下挺稳时,只有零星的几个上班族往里走。他们看见车上下来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都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多看几眼。
唐小池找保安了解情况。
“保安说她还没来,她们诊室一般九点上班。徐静萍不走地下车库,都是从正门进。”
叶潮生点头:“分散开,在这等着。”
还差五分钟九点时,一个高瘦而矫健的身影进入刑警们的视野里,正是徐静萍。
叶潮生拿起对讲机:“行动。”
几个警察敏捷地从停在路边的窜出来,直扑过去。
徐静萍毫无防备,一下子被按倒在地。
路过的上班族像受了惊的鸡群,先是猛地散开快步走开,接着又纷纷停下来驻足围观。
徐静萍被押上车。
警笛被拉响,几辆车飞驰而去。
叶潮生隐隐有些头疼,前天没睡好,昨天干脆就没睡。
他嘱咐同事把徐静萍带去采指纹拍照,自己转身回办公室泡了杯咖啡,捏着鼻子一口灌下去。
许月买了最早的一趟航班,飞回海城。
上一次在海城机场落地时,他还有些算不上近乡的情怯,而这一回已是归心似箭。
他下了飞机给叶潮生打个电话,没人接。他又打到刑侦队办公室去,这才知道叶潮生带人去抓徐静萍了。
许月打着惦记案子的名义,顾不上回家放行李,打车直奔刑侦队。
…………
徐静萍的五官很普通,没什么太引人注目的地方。但她脸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神情,像是因为长期和什么东西对抗拉锯而留下的紧绷感觉。
顽强,警惕,或是别的什么,叶潮生形容不上来。
徐静萍端端正正地坐着,身上依旧穿着一套运动服。
叶潮生这才发现,她身上不算厚实的运动服下,都是一块一块绷得很紧的肌肉。
徐静萍抬起头,首先打破了沉默:“我能问一下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来吗?”
这种犯人叶潮生见得不多。
多数罪犯到了被抓进审讯室这一步时,就不会主动开口了。
他们通常相当有自知之明——警察如果没有一点证据,断不会这样大张旗鼓的抓人。但警察到底知道多少,又是另一回事。
审讯的核心是对抗,消耗,和讨价还价。主动开口并不会使自己获得更多优势和主动权,反而会过早暴露底牌。
叶潮生看着她:“你不知道吗?”
徐静萍将脸上的肌肉拉到恰到好处的位置,露出一个非常职业的笑:“我不知道。”
“苗季认识吗?”
“认识,我的客户苗语的父亲。之前你们来我的诊室,问过这个。”
“黄慧认识吗?”
“黄慧?抱歉,我不知道这是谁。”
“苗季家还有一个女孩,见过吗?”
“没有。”
徐静萍对答如流。
叶潮生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你在梅苑北区19号楼的消防通道里窥视他们家,没有见过他们家的那个小女孩儿?”
徐静萍眨了眨眼睛,再度笑了:“警官,你说的话我有点没听懂。”
叶潮生盯着她,试图在她的脸上寻找破绽:“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你的头发。比对结果一致。你去过那里。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徐静萍的脸上再次露出那种适度的疑惑表情:“等一下,能麻烦你再说一次地址吗?梅苑……是?”
她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颦一笑都有着精确的尺度和时机,简直完美得无懈可击。
审讯室的内线电话响了。
叶潮生心浮气躁地接起来:“什么事?”
是许月的声音:“徐静萍不肯开口吧?”
叶潮生惊讶,没想到许月回来得这么早:“你回来了?”
许月轻轻嗯了一声:“我猜她应该是不肯开口,让我进去跟她聊聊。”
叶潮生想了一下:“行,你过来吧。”
片刻后,许月进来。进门便朝他看过来,笑了一下。
外面的人搬了一把椅子进来。
许月道谢后也不坐,只靠在墙边,和徐静萍打招呼:“我们见过。”
徐静萍点头:“见过,上次你们来我的咨询室。”
许月很温和:“没想到这次见面,会是在这里。”
徐静萍摊了下手,仿佛是无奈的意思。
许月话锋一转:“我听说你的领养家庭是烧炭自杀的,只有你侥幸活了下来。”
徐静萍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像在审视他的招数。
许月继续说:“挺巧的,我们最近在复查一些旧案子,其中有一件也是烧炭自杀,一家四口。姓夏,你有兴趣吗?”
徐静萍的声音起了一点小小的波澜:“我可能没有兴趣。”
许月笑笑:“没关系,我可以讲给你听听,也许你听完就有兴趣了。这个家庭和你以前的领养家庭倒是有点像。唯一不同的是他家两个孩子都是亲生的。丈夫身体不好卧病在床,一家上下都靠妻子独自支撑。据说妻子烧炭自杀前不久,女儿又在上学路上出了车祸,股骨骨折,连医院都住不起,做完手术就回家静养了。妻子可能是承受不了生活的压力,继而决定自杀。”
一时间,审讯室里只有笔尖触纸的沙沙声,排气扇低频运转的嗡鸣,和许月不高不低,不疾不徐的,带着一点沙哑的声音。
“那天晚上,一家人都睡下。炭盆被点燃。屋里的空气越来越少,女儿被恶心和头痛弄醒了。”
“她发现不对劲,父母和哥哥都睡得很沉,叫不醒,呼救也没有人听见。而她的骨折还没好,不能站起来开窗通风。不得已之下,她只能爬下床,试图爬到外屋去开门呼救。应该是腿疼,再加上一氧化碳的浓度太高又让她的体力渐渐流失。她爬到一半就爬不动了。”
许月看着徐静平,问:“你觉得人在将死的时候会预感到自己死亡吗?”
徐静萍不说话。
叶潮生坐在对面,看见她的喉头似乎轻轻地滚了一下。
许月无所谓徐静萍的沉默,自问自答:“我觉得应该是有的。否则这个女孩不会在最后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微笑着,再次问徐静:“你能猜到这个决定是什么吗?”
徐静萍仍旧不说话。
叶潮生坐在对面,突然发现她的脸颊在微微抽动。细看之下,像是一直在咬着牙关拼命忍耐什么。
“她在死前做的最后一个决定,是掉头往回爬。”许月脸上露出轻蔑,“很愚蠢吧?外屋的氧气比内屋多,她只要把内屋的门关上,在外屋多待半个小时,邻居就会来敲门,她就会得救。可是她并没有。你说是不是很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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