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么来的,突然之间,想到的。”
“为什么要黏住眼睛?”
“为了让她们看见我。”
“但是她们死了,死人是看不见的。”
屏幕上一直低着头的男人顿了一下,随后抬头笑了起来,是对着摄像机,而不是对坐在他对面的人:“死人的眼睛会记录下他们最后看到的东西。你知道为什么要用有机胶水吗?”他阴恻恻的笑里有几分得意,“因为有机胶水会让角膜膨胀起来,‘嘭’——它会保存角膜的弹性和柔软,就像眼睛还活着那样。”
对面的人没有接话,反而又像复读机一样再次问了一遍:“用胶水黏眼睛是谁的主意?”
张庆业似乎被反复的相同的问题激怒了:“用胶水黏眼睛是我的主意!我——的——主——意。”
秦海平按下暂停,张庆业扭曲的脸定格在投影屏幕上。他转过身看着许月:“你为什么要反复问他,用胶水黏眼睛是谁的主意?”
“我总觉得他在隐藏什么,反复地问他同一个问题是想看他会不会露出破绽。”许月说,“他的第一个受害人太特别,特别到有些不合常理。”
秦海平看起来很有兴趣,他从宽大的椅子上微微坐起:“怎么说?”
“其它三个受害人的侧写都很固定,职业光鲜外貌出众的都市女性。而第一个受害人却不是,她没有固定职业,相貌也并不出众,我根据她生前留下的一些信息来推测,她甚至性格有些自卑。同时根据现场来看她的死是一场意外,并不是事先策划的。”许月端起秦海平倒给他的茶喝了一口,澄黄的茶汤香气浓郁颇为怡人,“那么这就是最矛盾的地方了。凶手意外杀人之后为什么不逃离现场,反而长时间地逗留?他为什么会事先带着一瓶有机胶水?再有如果齐红丽并不符合他的幻想,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受害人身上完成他的仪式?”
秦海平靠在宽大的黑色真皮椅子上,似笑非笑:“他确实在撒谎,这也是我叫你来的主要目的。”
秦海平按动遥控器,再次回放了许月问话的那一段视频——“用胶水黏眼睛是谁的主意?”“用胶水黏眼睛是我的主意!我——的——主——意。”
“典型的强调重复。”秦海平再次回放,“他几乎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你的问题,说明他在撒谎。他说到这里时直视着你,说明他不仅在向你撒谎,他甚至在试图说服他自己。”
许月看着画面上的张庆业:“所以,用胶水黏眼睛确实不是他自己的想法。”
秦海平耸耸肩:“这我不能确定,他是在撒谎,但是这句话里有很多信息,到底哪一点是假的,这就不知道了。”
许月的视线从幕布移到了秦海平的脸上:“秦教授研究过微表情?”
秦海平笑了起来:“一点爱好而已。另外我研究了一下这个张庆业的背景。”他说着从抽屉里翻出了一张纸递了过去。
许月起身接过来。这是一份很详尽的关于张庆业的背景调查。他看了几眼,讶异地抬起头:“这比警察做的都详细许多。”
秦海平再次耸耸肩:“毕竟警察的责任是抓到凶手,而研究一个婴儿是怎么长成一个变态杀人犯的,”他指了指许月和自己,“这是你我的责任。”
许月没说话,复又把视线投回那份张庆业的资料上:“他母亲是今年年初去世的,外加齐红丽令他失业,典型的压力源。”
“这只是表面的因素。还有更深层的东西,”秦海平说,“他的父亲曾经是一个路霸,手里有好几条人命,后来被抓住判了死刑。”
“路霸?”许月不解。
秦海平解释道:“三十多年前海城运输业刚刚起步的时候,在运输路线附近有许多小型的犯罪团伙,专门抢劫货车司机,老百姓私下喊他们路霸。严|打以后枪毙一批坐牢一批,这种团伙基本就消失了。”
“所以秦教授认为父亲的犯罪经历也对张庆业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影响?”
秦海平点点头:“从当年的口供和庭审记录来看,他父亲是一个非常暴躁的人,放到今天来说,他父亲有情绪控制的问题。在和你的谈话里,张庆业也表现出了非常典型的自恋型人格障碍。这二者之间有非常深刻的联系。”
许月打断了他:“自恋型人格障碍在连环杀手中很常见。许多普通人也有这方面的问题。”
秦海平顿了顿,而后看着许月笑起来:“可是连环杀手在开始杀人之前,都是普通人。许多人之所以能够庸碌地过完一生而没有成为臭名昭著的杀人犯,不过是缺了一点机缘罢了。”
许月轻轻地皱了下眉,对“庸碌”这个说法感到有些不适。
秦海平看出了他脸上的不认同,不在意地摊了摊手:“生物学研究认为,当创伤达到了某个程度之后,会给人带来基因层面的改变,比如端粒变短,基因甲基化等等,从而进一步影响心理和生理的变化。方才出去的那个孩子,如果给他做进一步的脑部检查,我们也能会发现他的一些脑功能已经异于同年龄的孩子。”他随手拍了拍他桌上厚厚的专业书,“从某个角度来说,犯罪冲动是刻在基因里的东西。你是个好人还是变态,都是早就被注定的。”
许月听完这番话,面无表情地客套:“秦教授的理论很精彩,非常受教。”
秦海平对他语气中的不赞同不以为意:“许老师也是研究这方面的,看过的老子混蛋儿子变态的案例应该比我更多。其实我反而认为,如果这些‘不一样’的人能提前认识到自己的不同,这反而是一件好事。你说呢?”
许月没有接秦海平的话。他兜里手机恰好在此时响了一声,是叶潮生发来的信息,问他在哪吃饭没有。不等他退出短信界面,叶潮生又发来一条信息,说他在许月宿舍楼下。
许月没有回叶潮生的信息,他捏着手机站起来向秦海平告辞。秦海平倒是没有留他,只是约定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待许月走后,秦海平锁好门,从笔筒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玩意儿。他拿着这个小玩意儿走到投影仪前摆弄了一番,而后起身按动遥控器,幕布上出现了新的画面。
墙角的音响里缓缓播放着青年男子温和的声音:“……很常见,许多普通人也有这方面……”
这赫然是许月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玩偶之家 四
许月从写字楼出来时,看到小鱼和他的父母站在路边的公交车站。这家人应该在这里站了许久,孩子的小脸冻得发红。男人阴着脸,女人倔强地扭过头盯着公交车站台的线路图。瘦弱的小男孩站在两个大人后面,眼神空洞呆滞,对陌生父母间的争执恍若未闻。
新年第一天的傍晚,赤金的夕阳冷淡地注视着人间。
许月站在路边等他叫的网约车,那边一家三口说话的声音便不远不近地传进了他耳里。
“人都说了这孩子治不好,你非要留在这干什么?在这住一晚就是一百五十块,家里上上下下还都等着,我们哪有那么多钱白白往水里扔?”
女人细声的哽咽随着风飘来飘去:“小鱼才这么小就这样了,长大以后可怎么办?哪家闺女愿意嫁给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傻子?”
男人不说话,隔了好一会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瓮声瓮气道:“总是有办法,攒攒钱实在不行买一个。”女人低头沉默着,竟没有反驳。
许月站在离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的手机铃声恰好在此时响起,敲碎了这街道上片刻的宁静。车站里的男女未曾预料到身后有人,同时转头防备地看着他。许月对上他们惊惶又敌意的目光,丢下一个轻蔑的笑,折身往旁边走了几步接起电话。
“许月你知不知道不回信息是会让人担心的?”叶潮生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劈头盖脸地问过来,少有的连名带姓地喊他。
张妈包了一盒虾饺给叶潮生带回去当夜宵,用的是叶家农场自己养的黑猪和前一天空运过来的整个的南极鳌虾。叶潮生估摸着这个点许月多半还没吃,就算吃了恐怕吃的也是海公大那破食堂,于是千里迢迢地送饭过来,不料却扑了个空。
许月问清原委,不好意思地同他道歉:“我还在中心区这边。”
叶潮生没好气:“你回去市局等我。”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许月叫的车终于来了。司机一听他要改目的地,脸上不大高兴,但他迟到理亏在线,还是不痛快地答应了。
他坐进车里时,那一家三口仍在公交车站台上站着。哪怕找回一个失去的孩子,于扭转人生不幸也毫无助益。许月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疤,想起秦海平说的话。他满怀恶意地想着,救回来有什么用,不过是二十年以后又要再多一个可怜人。
市局值班室里的小警察见许月去而复返,随口寒暄:“许老师,来加班啊?”许月冲他笑笑没说话,拾步上楼。
办公室锁着门,许月站在楼道里等叶潮生来。这个情景莫名有些熟悉,两个人做贼似地在办公室里碰面,只为送一口吃的来,就像他上学的时候那些背着老师偷偷谈恋爱的同学。熄灯之后男生从宿舍楼阳台翻出来,穿过半个校园攀上女生宿舍楼二楼的平台。女生早就等在那里了,宛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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