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这样,知道他并非不在乎,也会觉得“痛”,照理我该感到爽快,可我却做不到。
我没有办法因为别人的痛苦感到快乐,我也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建立快乐。
整场法事做完,不多不少正好一个小时。
维景道人深吸一口气,执剑于眼前,左手并起二指从上至下抹过剑身,收尾呼应,将剑收到身后。
他长吁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好了,超度完毕。”
我上前谢过他,之后从供桌上将花盆抱进怀里。
“他已经走了,现在去了仙域,应该很快就能投胎投个好人家。”维景道人拍拍花盆道,“你就不要担心了。好好养身子,开始新生活吧。”
新生活啊……
“是。”
我再次谢过他,与他告辞。
抱着花盆沿着山路而下,宋柏劳一直跟在我身后,静默无声,简直要让我忘了他的存在。
维景山上有几处观景护栏,脚下是万丈悬崖,远处是城市高楼。我们回程正好便会经过其中一处。
今天有些风,树林里不觉得,到了悬崖边就显得大了。
维景道人将爱人和孩子的骨灰撒在了山里,从此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身在天地间,便像是与他们仍在一起。
我深以为然。人类的归宿到最后总会尘归尘土归土,化为养分滋养大地,何不从一开始便看开一些?
我捧起花盆,将里面的土随风倾倒。
风卷着土,落到山间,吹向远方。
“不要!”
宋柏劳从身后冲过来,撞掉了我手里的花盆,风大塑料轻,很快它便顺着山势滚落不见。
宋柏劳整个上半身探出护栏外,茫然地在风中抓握了一把,却抓不到任何东西。
“我死后,麻烦将我的骨灰洒进海里,不用给我买墓了。”要是死后真有灵魂,说不准我还能顺着河海环游世界。
他浑身一震,蓦然回首,瞪着我的双眼微微发红。
我以为他要吼我,他却笑了。
“你还真是,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留啊。”
第五十六章
【我要是心肠硬一些,就能少很多烦恼。】
宋柏劳在悬崖边站了许久,久到阳光一点点变作金红,我的小腿都有些酸胀了,他才不舍地收回视线。
“走吧。”他有些疲惫地迈开脚步,往别墅方向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一路没有再交谈。虽然他没有太多表现,但我知道他在生我的气。
我不会自作多情到觉得他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留而生气,他责怪我,多是因为我一声不吭就倒光了花盆里的土吧。
夕阳下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一前一后走着,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我每迈出一步,便正好能踩在他的影子上。
这种和影子的游戏,我读书时经常玩。无须交流,无须回应,我一个人就能玩一天。有时候宋柏劳睡着了,我就偷偷和他的影子玩。
他的影子可比他乖多了,随便我碰,永远不会生气。
回到大宅,李旬正好来拿文件,宋柏劳领着她去了书房。
“宋总,吴律师想和您进行一次视频通话,关于和阮家的官司……”李旬边走边说着工作上的事,不浪费一点时间,很快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转角。
可能要商量的事太多,直到晚餐也没见人下来。
面对一桌子的菜,我没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就停下了。抬头一看宋墨面前桌上都是饭粒,吃得都快哭了,握着勺子的手还在一个劲儿抖。
他这两天刚拆了手上的石膏,正在做复健,理疗师说小孩子怕疼,可能会下意识不去用伤手抓东西,要我们督促他,尽量两只手都用。
然而宋墨却是个不一般的小朋友,自从理疗师和他说只有多锻炼才能更快恢复,他吃饭便都用受过伤的那只手吃,哪怕抖得再厉害也不要人喂。很自然便让我想到了当初宋柏劳受鞭伤时的模样。以前觉得他只有外貌上与宋柏劳相似,现在忽然就有些感慨,父子到底是父子,宋柏劳在某些方面肖似骆青禾,宋墨也不可能完全脱离宋柏劳的影响。
这就是“父母”,他们成为你最初的老师,教导你对世界的态度,决定你的三观,影响你的性格。
“墨墨,你的手都在抖,不要再用这只手了。”我抽离宋墨手里的勺子,想让他换另一只手。
宋墨无辜地看着我:“可是……医生伯伯说要多锻炼才能好更快。”
“医生伯伯是让你循序渐进,一天一天慢慢来,不是让你一下子什么都用受伤的手做。”我轻叹一声,“你这样会适得其反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听话地用另一只手接过勺子:“那我改,妈妈你不要不开心,妹妹也会不开心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就认定我怀的一定是个“妹妹”了。
我好笑地揉揉他的脑袋:“我没有不开心,就是怕你伤到自己。”
吃完饭我又陪宋墨玩了会儿飞行棋,还看了两集动画片,九嫂可能怕我累着,早早就要哄宋墨睡觉。
宋墨不舍地牵着我的衣角,大眼睛从下往上怯生生看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主动说会给他读睡前故事,承诺直到他睡着后再走。
他一下子笑起来,撒着娇道:“妈妈最好了!”
他脚上还有石膏,短时间内没法自己行走,我想抱他回房间,九嫂见了连忙拦住了。
“我来我来,您现在这身子可大意不得。”说着她抱起宋墨就朝卧室走去。
望着她矫健的身影,我心里有些微妙的复杂。
这是把我当做行走的瓷娃娃了啊,我活这么大,还没受过这待遇。
同宋墨一道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我取过床头的故事书,翻到夹着书签绳的那页,缓声开口:“人要显得聪明,有时候就要说些谎话……”
《小王子》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宋墨却情有独钟。用他的话说,这是宋柏劳在他“小时候”给他读的第一本故事书,他一直记着呢。
说起来,没和宋柏劳结婚前他就是我的小粉丝了,还收藏了我在直播时读《小王子》的视频。他一个五岁的孩子,到底怎么阴差阳错点进我的直播间的?之后也没再看他关注别人的直播,简直像是下载琥珀只为我一样。
“墨墨,你是怎么会看我直播的?”
宋墨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睁着眼迷迷糊糊道:“就是放在那里……看到的。”
我寻思半天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好无奈地放弃询问。
读了两页,宋墨彻底睡着了。我小心替他掖了掖被子,之后回了自己的卧室。
半夜猛然惊醒,窗外风卷龙腥,吹得林间枝叶簌簌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拦腰折去。我看了眼床头钟,已是凌晨两点,另一边床仍是空的,宋柏劳没有回来。
在床上躺着这些日子,我也做了很多功课,知道孕期反应有时候就是毫无道理,说来就来,就像现在……
胃部忽觉不适,几乎下一秒就涌上强烈的呕吐欲,我立马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吐了一通,都是苦水。
吐完我用清水漱了下口,揉了揉抽痛的胃,打算去楼下倒杯热水喝。
路过一楼图书室时,忽地听到里面传来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我一下止住脚步,望着从门缝里透出的光,迟疑着推门进去。
扑面而来一股浓郁的酒气,我蹙了蹙眉,在暖黄色的阅读灯下找到了宋柏劳的身影。
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形单影只,郁郁寡欢,腿上摊开一本书,正低头细看。
我走近了,才发现那是宋霄的摄影集,里面夹着的信被取了出来,放到茶几上。
我就有些心虚地别开眼,在茶几与沙发之间的地板上发现了一只碎裂的酒瓶。酒液浸染地毯,成为浓重酒气的源头。
宋柏劳迟缓地抬头,看到是我,笑了笑:“你来了……”
有的人喝多了脸会越来越红,有的人却相反,只会越显苍白,宋柏劳就是后者。
我见他脸白的没一点人气,语调也分外拖沓,知道他该是喝了不少。
宋柏劳朝我举了举膝盖上的精装书,又指着茶几上的信道:“这是我妈出版的摄影集,那些是我小时候写给他的信。我很想他,但我不知道要怎么原谅他……原谅有时候也很难……”
他显然是醉了,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
“回去睡吧,已经很晚了。”我说。
宋柏劳摇了摇头,突然像是有些期待地问我:“宁郁,你恨我吗?”
我一时没了言语,对这个问题十分措手不及。他误会我的时候,我当然会有埋怨,甚至心生痛恨。可现在,我又要“恨”他什么呢?
我迟迟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不恨我。”他注视着我的双眼,因酒醉而显得湿润的黑眸渐渐黯淡下来,“你不爱我,也不恨我,你对我没有任何感情。你可以喜欢任何人,但独独不喜欢我,因为我做了太多错事,因为我不值得,你不可能再原谅我了……对不对?”
我一下子又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醉了,他这会儿的逻辑性简直比清醒时都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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