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城用力抿着嘴,后槽牙咬的嘎吱直响。他挪到爷爷身边,抓住从被单里露出来的一只长满老人斑的手,有些凉,他使劲来回揉搓着,试图想带给爷爷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护工嘱咐你关于老人家的证明材料都带了吗?”费鸣轻声问。
听见问话,谈城这才向他这侧偏了偏头,眼神却没离开紧握着的双手:“你怎么在?”
“以前听林裴说起过你爷爷在我们医院,昨天值班,今早来看望一个病人,看见病房里有动静,就进来巡视一眼。”费鸣说完,有些犹豫的把手放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老人家走的没什么痛苦,别太给自己压力。一会儿送往太平间,我先去找同事给你开死亡证明。”
直到听见“太平间”三个字,谈城才终于回过神,睁着通红的眼睛望向护工,颤着声音问:“爷爷他……真的走了吗?”
护工偏过头,捂着嘴没有回答。
负一楼的光线有些昏暗,静谧无声的楼道异常阴冷。谈城跟着爷爷走了一段,站在拐角处靠着墙,没再跟了。他安静的待了几分钟,觉得身上虚的几乎站不稳,护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也没怎么认真去听。
重回地面,不过半小时,谈城却觉得恍如隔日。窗外的雪终于飘大,屋内暖气充足,他坐在塑料椅上用力搓着与爷爷相握的那只手,从掌心看到指背,拳头紧了又松。
眼前人来人往,无论是医生护士还是病人,统统按部就班,一切如常。不知过了多久,费鸣把一叠单子放进他怀里,给他接了杯热水,在他身旁坐了片刻,才道:“我给林裴打个电话过来接你吧?”
谈城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用纸杯暖着手。
脑子是懵的,眼睛是疼的,身上是虚的。爷爷走了,那个唯一能让他感觉到温暖的人,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有归宿的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他不否认,在爷爷生病的这段日子,有过退缩,有过胆怯,也有过放弃的念头,甚至在接到病危电话时,内心有一瞬间可耻的敞亮,但很快又被失去的痛苦取代。
谈城不明白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复杂的情绪,他没力气思考,没心思琢磨,因为那个可以让他思考和琢磨的人,已经不在了。
手机在兜里不停的震动,谈城双眼紧盯明亮的窗外,没去理会。从大雪纷飞又回到毛毛细雪,杯子里的水早已没了温度,他缓缓起身,往出口的方向一步是一步的迈着。
出了大楼,被刺眼的阳光一晃,所有的情绪一瞬间从心里不停的向外翻涌。脚下像踩着棉花,无力却迅疾的跑向楼侧的一处阴影,快速蹲下身,捏紧手上装着爷爷生平所有存在证明的袋子,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孜然一身的谈城苦笑着想,若是有一天自己也老了,身边会有谁,还剩谁。这个想法实在太可笑了,他才二十岁,有谁会在经历着大好年华的时候去想将死之事,未免太过遥远。就算爷爷躺在了病床上,谈城也觉得他离死亡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猝不及防,避无可避。
疼痛兜头浇下,他死死地攥着衣袖,终于闷声大哭出来。
谈城非常清楚,当自己再抬眼时,偌大世间,仅剩他一人。
雪停,风静,阳光打亮了他所处的这侧阴影。他感觉到背上渐渐有些发热,于是用力吸了吸鼻子,抹掉眼泪,做了两次深呼吸,抬起了头。
一双眼睛正盯着他看,差点没把他吓得尖叫出来。
“你……你怎么来了?”谈城捂住哭的通红的眼睛,另一只手拼命往兜里摸索着纸巾。
宛忱把早就准备好的纸递给他,勾下口罩笑道:“给你打电话不接,发信息不回,我就自己找过来了。”
“哦。”谈城擤了擤鼻涕,胡乱抹了把脸,想撑着膝盖站起来,不料身子一僵,突然向前打晃,宛忱见状赶忙上前扶稳,见他脸上带着深重倦容,不安分的抬手摸了摸他一脑袋柔软的小细毛。
“你干吗?”谈城看着他。
“帮你整整发型。”宛忱也看着他。
谈城笑了出来:“那整好了吗?”
“整好了,帅的。”宛忱冲他做了个OK的手势:“林裴都没我这本事。”
一下没搂住,笑出了鼻涕,谈城尴尬的捂脸转身,却被宛忱抓着手臂拨正身子,拿出纸盖在他鼻下,动作极轻的擦了擦。
回到家,熟悉的味道围拢过来,紧绷的神经一松,谈城忽然觉得困的不行,直接窜上二楼,一脑袋砸向床铺。眼睛闭着,意识还在运作,他听见身后跟来的脚步声,手抬了又落,虚指着琴盒和行李箱:“我先睡会儿,你等我起来再送你回去。”
说完,呼吸很快变得有规律起来,最后一点浅浅的感觉,是有人把被子盖在了他身上。
半夜三点,谈城睁开眼睛,先瞪着天花板愣了好半天神,才往墙上的钟表投去目光,看了眼时间。他睡了挺久,平时一般不会有这么长这么深的睡眠,可能是昨天折腾的身心实在太过疲惫,也可能,是音箱里一直循环播放的小提琴曲。
他坐起身的时候捏着被角看了一眼严丝合缝盖在身上的被子,从兜里摸出手机,给宛忱发了条信息。
-谢谢。
摁灭屏幕,他打了个哈欠,又抻长胳膊伸了个懒腰,躺回床上准备再补个回笼觉。头一歪,视线右移,他看见了黑色的琴盒和立的笔挺的行李箱。
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翻下床趿着拖鞋扯开门就往楼下跑,脚步顿在黑漆漆的杂货铺里,满地未整理的货品和单子,乱七八糟铺了满眼,柜台上垒放的纸箱挡住从门口透进来唯一一束明亮的光线,转椅上,坐着不停往前倾身的宛忱。
他睡不沉,在谈城还没走近时,就已经醒了过来。
“感觉好点没?”声音慵懒,面色发白,宛忱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谈城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翻腾着一种极度陌生的情绪,陌生的让他惊慌,又有些令他神往,一时呆住,喉咙紧的拼命吞咽了几口虚无。
他给自己和宛忱倒了杯刚烧开的热水:“去楼上睡吧,我睡好了,正好理理货。”
宛忱接过他手上的杯子:“这两天我想住在这里,行吗?”
“行,住多久都行,里屋有新的牙刷和毛巾。”谈城下意识往嘴里灌水,烫的差点骂娘,干涩的嘴唇变得又红又肿。
“我行李箱里有,还是套新的,没怎么住过学校宿舍,放在柜子里又原封不动拿回来了。”宛忱忍住笑,端着杯子往楼上走,想了想,退回两步扒着楼梯露出半张脸:“困了就回床上睡。”
谈城摸了摸后脖颈,点了点头,又觉得光线太暗宛忱可能看不清自己的动作,忙嗯了一声回应。
之后的时间,烟一根接一根不离手的抽。
两天后,医院通知爷爷的遗体可以火化了,谈城穿好孝服,把裱好的照片抱在怀中。
宛忱跟在他身后,送他出巷口,拦了辆出租车,转身帮他整理好衣服:“我就不去了。”
谈城明白,宛忱是想让他和爷爷享受最后独处的时间。
上车时,车窗摇下,宛忱趴在窗口:“别哭得太狠,再吵着爷爷。”
“不至于。”谈城揉着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我等你回来。”宛忱说。
车驶出去很远,谈城才木讷的回过头,朝巷口望了望,又低下眼看着照片上爷爷的笑容,轻声嘟囔了一句:“已经很久没有人跟我说过这句话了。”
宛忱步回店铺,坐在柜台后面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左看右看,看见椅背抵着的柜架里放着一沓落灰的纸巾,顿时有些想笑,大概是谈城无聊的时候想起很久前他们在雨夜里玩的那个幼稚游戏,又在和抽取纸较劲。
宛忱从中抽出一张,正反对折几道,做成了纸扇,拿出胶带绑在中间,首尾一粘,潦草的糊了一朵大白花,自觉还挺好看。他把白花放在佛龛旁边,点了三根佛香,三欠身后,将它们插/进了香鼎里。
这时,风铃声响,宛忱耳朵一动,转身时口罩已经勾回鼻梁。他警惕的看了眼来者,是个光头。
王大忠看见宛忱也是一愣,用眼神打量他一番,又里里外外将屋内寻了个遍,这才开口问道:“谈城呢?”
宛忱走回柜台里侧,把胶带放回原位:“出去办事了。”
忠哥摆谱似的往靠墙的椅子上一坐,抱着手臂问:“你是谈城什么人?”
“老顾客。”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退让,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对方。王大忠皱了皱眉,率先断开目光,这人看的他浑身不舒服:“手机没人接,短信也不回,有点事情想找他做。”
“谈城很晚才回来,我可以帮你转达。”
忠哥了解谈城,虽然相识三年,他身上始终带着一种疏离感,任何人踏不进他的领地,他也不想走出来。这几日蝎子在忠哥耳边嚼的舌根子不少,起初他觉得谈城已经离开他们的圈子,现在充其量只能算他的租户,但谈城是忠哥帮衬着一步步走过来的,王大忠或多或少对他还是有几分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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