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笑,用口型顽强地打招呼:叔叔。
“不要费力出声。”雷魄凑近他,“你刚做过手术,需要休息。”
手术?
裴逸试图撑开眼,寻觅四周,打量自己身体,胳膊腿儿和金贵的手指还在吗?
他的梦境不是虚幻的,竟是真实的。他好像光着身子躺在手术台,惨白床单上留有斑驳的血迹,地上甚至散落着带血的纱布!
你们在干什么?
你对我做了什么?
“别怕,小裴,你终于从苦难中解脱。”雷魄手指自己喉结、耳廓,还有手腕和胸口,很心疼得,“我已经帮你全部去掉,他们为了控制你的人生、禁锢你的身体,对你施虐所有的刑具,我都帮你去掉了。”
眼神无辜,面容绝美,一点儿不像是心怀阴恶、虚伪假装……或者在开一个恶毒玩笑?半透明的皮肤下洇出一层近乎癫狂的兴奋与欣然,好像刚刚功德圆满,做了一件普渡苍生、悲天悯人、拯救了自家侄儿的大善事!
裴逸:你,什么?
雷魄说:“你自由了,小裴,我不会禁锢你,我会照料你,让你重新活过,你随心所欲的人生。”
微小的金属零件和铁盘子发生碰撞,那种声响清脆微弱,此时却又惊心动魄。
裴逸陷入惊骇,刚动过手术的喉部不住颤动,我勒个艹,坏事了……
“喉部通话器,耳钉耳机,锁骨下面的抗毒血清和抗生素,还有手腕、脚腕上那些……捆绑你的枷锁,都不存在了,天使是自由的。”雷魄躬身吻他的脑门,眉心、头顶仿佛腾起一道佛光。
裴逸:你,我,好痛啊——
浑身疼痛,很多刀口,像个瘫软无力的破口袋。
他抓住床单借以确认双手的存在感,万幸自己十根手指都还齐全。
恐怕真的被开膛破肚了,在北缅“敌占区”一个鸟不拉屎的山沟里,落在黑诊所的一群无照医生手里。这群白大褂,八成就是之前给闻羽脑袋里塞炸弹的蠢货……他当场想要翻着白眼儿从手术台上蹦起来,气死了,想跟这群混账拼命。
他失去了全部联络、定位装置。
他这个急需定位的物体,如同一只断线的风筝,也如投石入海,即将彻底消失在幽深的丛林。
双方知己知彼,雷魄知道怎样让他“消失”,没人能找到他们了。
天使是自由的。
你不会再受任何人的摆布掌控。
……
裴逸是在卧床养伤期间,若干天内,大致了解到周围状况。
身上那些非爹生娘胎里带出来的乱七八糟玩意儿,悉数剔除,留下几处缝合创口。这回元气大伤,只能选择韬光养晦的策略,心安理得地躺平养病吧。
他懊悔不迭,人生倒霉事十之八九。当初怎么就没巴结上小神医,让张文喜帮他动手术取零件呢!不同的外科大夫之间,医术天壤之别,说好的无痛无创甚至不需麻醉,他现在浑身千疮百孔欲哭无泪,此时才追悔莫及啊……
翠叶欲滴,林间幽静。
窗外一缕金纱,落下碎金一地。此处就是天堂。
那位脑筋奇葩不讲道理的绑架犯,在这数天之内,勤勤恳恳地扮作贴身男仆,几乎寸步不离。
雷组长每日报道,端水送饭,床头嘘寒问暖,哪怕双方都不吭气不讲话,也坐在房间不远处看着,端详他的脸。
这一派痴迷的程度,直勾勾的眼,让裴逸都觉着很熟。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位这样对他鹰视狼顾、一脸花痴的男人,就是他家章总。
裴逸是在发现自己下半身被装了尿袋的时候,用手臂挡住脸:“我自己可以……我不用那玩意儿,我下床去解手。”
雷魄:“不必劳累,你躺着。”
裴逸:“躺累了,下床溜达溜达,我不逃跑,你放心。”
雷魄一笑,唇形很美:“我找人抬个滑竿,明早带你围着这座山转转?”
“好啦。”裴逸再次挡住脸,“我怕你了,别抬我。”
他已经察觉眼前人极为固执。以一层温存尔雅的躯壳包裹的冷漠顽固,凡事没得商量,别想试图说服或者改变。
裴组长享受这金屋藏娇的待遇,被盯得毛骨悚然了终于厚着脸皮对视:“叔叔,你……你长得真好,我是真心的。”
“您比我师父还好看!”他由衷地,笑出声,“我原本自作多情地以为,你可能是喜欢我,垂涎我的美色因此千方百计要抓我……但是现在,你这样儿让我自惭形秽,让你喜欢上,我都感到羞愧无地自容。我比你的十分之一都不如,你这样稀罕我还不如去照镜子。”
雷魄面色微变,被夸了,眼神游移到窗边,干干净净的耳朵竟然泛红。
半晌才说:“你很好,我喜欢看。”
裴逸轻声问:“你想看的人,是我吗?”
雷魄避而不答,一手撑起裴逸,用肩膀撑住帮他靠在床上。
腾出右手,端一碗肉粥,放到床头。
再次腾出右手,一勺,一勺,喂小裴喝粥。
裴逸喝粥,打量眼前清瘦的人。
长发盖住肩膀,真实身材比这一圈轮廓更瘦,永远一袭黑衣,领口系得严严实实,没有卖弄性感,颇像一位端庄的良家美男……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对方左肩,往下,空荡荡的黑色袖管没有支撑。
大名鼎鼎的雷组长是独臂残疾。
入夜,裴逸被身上的劣质缝合针脚折磨得睡不着,只能闭目养神,一边数羊一边内心吐槽黑诊所里这群无证的庸医。
隔壁茅屋的桌上,信号收发装置、电台、监听设备,还有硕大的显示屏幕,装备一应俱全……设备不断发出枯燥的电流声响,滴——滴——
黑衣男人,肩披一层夜色,踏着一地皎白,悄悄到他床前,毫不羞耻地侧身钻进裴组长的被窝。
裴逸屏息别过脸去,以不让对方察觉的动作试图吹掉鼻梁上那缕长头发。
雷魄终于说:“你装睡。”
裴逸也忍不住了:“你的毛儿。”
雷魄伸开手臂抱住了他。以平生从未有过的亲密姿势相拥,贪婪地描绘裴逸的侧面轮廓。
可能性格使然,琥珀色的眸子总暴露出无声的痴迷,眸心有火。
已经贴太近了,裴逸闭眼呼出气息:“您喜欢就好,但我不是他。”
劫持犯不解释也不反驳,没有更为过分多余的骚扰,就将右手握住裴逸的右手,十指紧扣。指骨每一截都攥到发白,好像谁一松手就会从万丈深渊掉下去,永远也见不到了。
半夜拉小手睡一个被窝的亲密行为,持续了好几天。
男人都不禁“睡”,裴组长又是自来熟,脸皮总能比他的对手更厚。三天之后就过渡到很自然地掀开被子一角,挪出半尺宽的铺位:叔叔您又来了?请进侄儿的被窝。
夜深人静,梦呓虫鸣。雷魄在他耳边问:“你,怎么察觉到是我?”
裴逸轻声说:“你墙上那幅画,日照寒江。”
雷魄在黑暗中笑了:“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他。”
“我有什么不放心?”裴逸笑得也十分单纯,“您对我爸爸好,我不责怪您,我愿意跟您回来,替他照顾、孝敬。”
他在月光下的小径上,摸到中枪的厉寒江,没摸到血水而鼻息尚在,就知道是麻醉枪干的好事了。
厉寒江不忍下手是因为,杀人来的,手里就一杆狙击枪,枪内装有致命子弹。
而雷组长毫不犹豫就开枪了,因为从一开始就意图抓活的,暗地携带两支不同的枪。有一支是装了麻醉弹的猎枪,随意拿来打熊,打野猪,或者瞄准至亲的人。
所以,裴逸专等着背后的人给他也来一枪,顺理成章地一路同行。
被深渊凝视了这么多年的孤儿,终于得知一番真相。我也很想看看,这深渊究竟是什么模样……
“叔叔,您的两把枪全丢在现场了?”裴逸一脸惊讶,“警方现在一定百分百地确认,带走我的就是您。”
雷魄一脸轻蔑:“确认又奈我何?”
“您丢枪白送指纹痕迹给警方,仅只是为了示威吗?”裴逸突然反握对方的手,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很痛惜的,“不,因为你确实没有多余的手了。”
雷魄:“……”
裴组长一脸纯真无辜,绝不像恶毒地戏弄嘲笑:“两杆长枪,单臂远程瞄准还要精准地命中目标,不容有失不能偏差,多不容易,您练了多久?关键时刻不得不取舍,您很吃力地把我扛走,就只能把枪都丢下。如果再富余俩手,肯定连同我爸一起扛走吧?毕竟您的手臂,您是因为他……您是怎样残疾的?”
裴逸脸上暗燃着火光。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诈和”,一本正经地表达哀思。
枕边的那双眼,漂亮的琥珀色瞳仁缩成锥尖,掀开被子,一言不发掉头离开。
估计是烦死他了,嘴贱话多,还睡不睡了?
……
山涧时常传出一两声冷枪。危机四伏之地,风声鹤唳。
雷魄其人也绝不是躲在这片山区的桃源之外,就打算不问世事颐养天年了。职业黑客利用光缆、电波,触手遍布亚非拉美的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