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虚眨巴眨巴眼睛,非常自然地接上自己前一句话继续说:“所以说,先把内壁清理干净,把易燃的东西挪得远一点。再问director要几个干粉灭火器备着,很安全的。”说话间毫无芥蒂,仿佛刚才根本没人说过“胡话”。
魏子虚面朝骆合,眼角瞥见他身后暗了一暗,眼珠一转,便笑吟吟地抬起头:“你说对吗,岷则?”
彭岷则本来在找这两人,穿过大厅在楼梯廊下的角落里发现他俩,看起来似乎聊得融洽,他就直接走过来了。结果走近了才发现,感情他们讨论的不是什么高深哲学,却见魏子虚一脸认真地说着“你笑起来很美”这种耍流氓的话,还是对不苟言笑的骆合说的。彭岷则耳边平地炸雷,连着骆合那份一起尴尬。
“岷则,你还好吗,怎么双眼无神......”魏子虚担心地问。
直觉自己可能撞破了某个不可言说的气氛,彭岷则本想视而不见,说他的正事,可一张口却鬼使神差地问:“呃,什么?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我们在聊壁炉。”魏子虚指了指墙内嵌的直火壁炉,“我和骆教授都没见过壁炉烧起来的样子,我就想点着这个试一试。”
彭岷则顺着他手指看去:“哦,我会点,找来拨火棍和木炭报纸就行了。我之后看看pad上有没有这些吧。”
“真的?”魏子虚眼中欣喜,笑容如三月融雪,暖人心脾,“辛苦你了。”
然而就是对着这样的笑容他彭岷则都说不出那么羞耻的话。他不自在地转过脸去,挠挠鼻翼,突然想起他来这的目的:“对了,午餐想吃什么,今天中午的库存是各地小吃,拉面、煲仔饭之类的。”
“拉面!”魏子虚毫不犹豫地喊出来,还不忘叮嘱一句:“多加香菜!”
“行,”彭岷则笑,“我成把加。”
不料,听见他俩的对话,一向稳重的骆合却坐不住了,惴惴不安地看向彭岷则:“...每人的是分开做吗?”在得到彭岷则的肯定回答后,这位面容严肃的年轻教授很明显舒了一口气。
彭岷则走向厨房时心里还在想:挑食,被占便宜不会还嘴,这就是时下流行的反差萌吗?好像有点可爱,难怪魏子虚又去勾引人家。还是说,这小不正经开启的是群体技能,见人就勾引?亏他还有点得意。
等等,得意什么?
在他走后,顺利终结壁炉话题的魏子虚神色餍足,拿过那本《神曲》,放松地倚靠进圈椅,双腿交叠,书脊抵上膝盖,手指轻扶烫金扉页,拨动纸张。人说牡丹寿菊之流美,美在花开繁盛,富贵逼人。雪中红梅,美在傲骨。深谷幽兰,美在不自知。魏子虚端坐一隅,全然沉入铅字,跟着但丁走过人间炼狱,眉目恬淡,如同随晚来之风簌簌而动的兰花花瓣,不争虚名,不争朝露。
骆合见过不少生就一副好皮相的年轻人,这些人确实是好运气,别的不说,皮相能给人带来的便利太多了。虽然从小就被教育不要以貌取人,但不得不承认,长相明显高于或低于平均的那些孩子,性格也会随之定型,稍不注意就容易长歪。大部分人对容貌过于出色的人,既向往又怀着忧虑,毕竟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已经对别人的示好习以为常,或多或少会被周围人惯出一些小毛病。
魏子虚的长相不可谓不惊艳,年纪也轻,却没有与之相衬的骄躁气质,显得有些另类。
不过骆合对这项课题的兴趣,远没有对“如何离开这里”课题的兴趣大。
手边第一本是约翰·康拉德的书,骆合看着那个名字,想到director昨天夜里说过的话。“约翰·康拉德写过:不必将罪恶之源归咎于自然因素,人类自身足以实行任何犯罪。正应了现在,这场无端而起的犯罪没有外因。”
“嗯?”魏子虚抬起头来,“嗯...这话听着耳熟,哦哦,骆教授是不是在想director说的‘你们现在处境都是自己造成的’?那是他狡辩啦。”
骆合:“但他除了把我们关在一起,确实没有做什么了。这个游戏表面上看,没有顺利开展的条件。所以我觉得,第一个开始杀人的狼,处境应该跟别人不一样。director点明了‘这次’,这次到底有哪里不同,那狼会不会就是关键?”
“虽说有道理...”魏子虚合上书,上身坐直,“可是把他作为关键点是不是太主观了?犯罪史上有记录的变态杀人狂,有一些是控制不住自己杀人的。如果放了这样一个人进来,再给他武器,那这场杀戮游戏放着不管也会进行到最后的。”
这个可能骆合也想过。但是无法控制自己去杀人的罪犯,有着严重的心理疾病,很难表现得跟常人一样,一般也会排斥跟正常人接触。最重要的一点,如果仅仅是这样,不是很没有趣味性吗——这个想法连骆合自己都吃了一惊,这明显是站在director的角度的考虑。director那些荒诞的执着,用温柔体贴包裹起来的残忍,也渐渐荼毒了自己吗?骆合很快给予了否定,这只是特殊情景下的换位思考,他仍对director视人命为玩物的行为非常不齿。
魏子虚手上的《神曲》标题刺眼,如果罪恶之源在人类自身,那些无垢的神明要求人类的信仰,引导人的魂灵去往净土。可是即便在宗教信仰最昌盛的时期,犯罪率也是居高不下,甚至成为人类文明史上的黑暗期。骆合难免生出一丝不敬:“魏子虚,如果真的有神,你现在被卷入这场危险游戏,你的主为什么不来拯救你呢?”
魏子虚笑了:“骆教授,主不是警察,也不是求救热线。我信仰主,并不是为了得到好处。”
骆合:“不是吗?难道不是因为耶和华承诺会给以撒封地和牛羊,给所罗门王智慧,以及种种给予子民的好处,信徒才会对他忠诚吗?”
魏子虚:“最初的传道士是这么说的,在衣食都不够的时期,这是最大的诱惑了。基督教发展到现在,教义已经比以前丰富很多,《旧约》里那些故事也有了现代解释。”骆合张口还想再问,却被魏子虚打断,他把大腿上的书放回茶几,屈身向前,看向骆合的眼睛。
“骆教授,你只是不信,在听到有神论的任何说法前就想着怎么推翻。可是我从来不觉得有神论和无神论是对立的。对于我的信仰来说,主既是原因也是结果,既是基石也是规则,他就像是宇宙万物都遵守的一项定律,这跟科学和哲学所要追求的终极真理不是很像吗?只不过基础科学来源于归纳法,由现象到规律,再用规律来解释现象,如果普遍适用则成为‘定理’,被后人信奉。”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眼瞳深处变幻莫测,骆合仿佛看见那里面有一片兀自运转、遵循未知规则的独立宇宙。
“所以信仰辩证唯物主义无神论,其实也是一种广义上的宗教,而且信的更广泛,更具体。换言之,如果真的有什么都不信的人,那也不能称为人了。同理,我的主也是真理,是众多真理的其中之一。”
不知何时,骆合也坐直了身子:“你说其中之一,难道真理不是唯一的吗?或者说,不是唯一的,还叫‘真理’吗?”
魏子虚摇了摇头:“体系不同,自然对应不同的真理。就像我在有神论的体系里,你在科学的体系里,我无法用科学的语言给你解释有神论。”
“呵呵呵...”骆合用右手支着后脑,眯起眼睛看魏子虚,“你真是有些奇怪的想法......如果在外面认识,说不定能成为朋友。”
“咦?”魏子虚受到巨大打击:“在这里认识,就不能成为朋友了吗? ”
骆合没想到他礼貌性地出球,被魏子虚一个直球打了回来,并且一杆入洞。“在这里...”他眼神黯了黯,“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酒足饭饱后,他回房间准备午睡。他的房间在洋馆西侧,午后三时会被阳光直射,所以他提前拉好了窗帘。窗帘有两层,靠近窗户的灰色帐幔和里层的棕榈图案厚窗帘,非常遮光,完全拉上之后室内跟夜晚无异。他打开一圈壁灯,光线昏暗,正好可以培养睡意。
书桌上除了从书房带上来的书,其他物品寥寥无几,红酒和玻璃杯突兀地立在那。“嗯,还有剩?”他将玻璃瓶倒扣过来,榨干最后一滴。
正好一杯。
紫红色液体表面漾起一圈圈涟漪,填满玻璃杯本来澄澈的内里。他捧起来,却闻不到红酒的醇香。取而代之,是浓烈的咸腥味,宛如血染的海水,漆黑而动荡。
「目を覚ましたら闻こえてくる」睁开眼的时候 似乎听见了
「雨音に耳をすます」耳边凄凄沥沥的雨声
歌声,清晰地从走廊传来。
「明けない夜に升るはずの」脑海中浮现起黎明前夜里
「阳の位置を思い浮かべる」太阳应该升起的位置
别去。别开门。别听。
歌声平静、毫无起伏地唱着,和她最后的声嘶力竭完全不同。
他的手放下了杯子。他的腿向着门口迈开了一步。
别去。
「ふつりあいな程 大きな黒い伞」不相称的大黑伞
「薄明るい空に」在微亮的天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