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出席这种活动,再也不用为服装和造型发愁了——品牌方争着往他身上挂东西,好像他是个衣架子之类的。他坐在酒店的妆台前,由着造型师给自己做头发,眼睛却一直在看手机。
就在刚刚,薛陶陶发了一条微博。这一次她不光控诉了鼎华,也带出了郑大江的名字——指控郑大江是个恋童癖,强奸犯和老到的皮条客,一直胁迫陈清影陪酒圈中大佬,使陈清影遭到了多次强暴。经纪人对此非但不加阻止,反而为虎作伥。又说受害者不止陈清影一个,鼓励大家都能站出来。
安璇后背一阵冰凉。他划了划手机,想看看下面的评论,可是却怎么都打不开。退出再进入,却发现那条微博不见了。
造型师拍了拍安璇:“可以了哦。安仔今天真的好靓……”
安璇没有动。他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哪里都很好看,哪里都很完美,全身上下挂满了奢侈品。他不再是那个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小艺人了。可以想见他会走在聚光灯下,再一次因为光彩照人而轻松赢得狂热的喜爱和赞誉。
可是脱掉这些东西,他又是谁呢?
安璇想象了一下自己失去这些东西的模样。出乎意料,那个场景丝毫不能令他感到痛心。
他想,其实自己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做好了丢掉它们的准备了。
第一百零六章
香江这些年在影视行业的地位已经渐渐让位于内地,但很多有重要影响力的圈内人士还在,所以电影节看上去仍然隆重气派,甚至带着一种老派的洋气。
安璇和吴家辉打了招呼,两个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吴家辉很为他高兴,说早就知道他会红起来,哪有是金子不发光的道理呢。然后说起史永年,说史永年剪片子剪得头发掉了好多,估计大家到时候要挨个城市跑路演了——票房要是不好,他能把主演活吃了。
这时候另有熟人过来,吴家辉替安璇做了引荐。安璇很识趣,知道对方是找人有事,于是简单客套几句就告辞了。往外走时,他隐约觉得好像有谁在看着自己。回过头去,却只看见被保镖和工作人员簇拥的李明祥气宇轩昂地走了过去。
安璇看着李明祥让人无法忽视的发际线,突然涌起了一点担忧:沈元枢也会秃么?
这个念头来得太猝不及防,饶是他满腹心事,也不禁一个人轻轻笑了起来。不过怎么说呢,就算有一天沈元枢胖了秃了,也还是那个沈元枢。谁又能永远青春貌美呢。
何况青春貌美,有时候带来的未必是幸福。
安璇的笑容黯淡了下去。
他与几个熟人打了招呼,发现胸前的胸针好像有点儿问题,一副要掉的样子。品牌方的东西,弄丢弄坏就不好了。于是悄悄去了洗手间整理。
颁奖晚会快开始了,洗手间空荡荡的,安璇重新把胸针别好,整理了一下领口。就在这时候,里间的门开了。
郑大江走了出来。
安璇的手本能地僵了一下。
他在镜子里与那个人四目相对。
一时间,昏暗的房间,老旧的地板,呕吐物的气味……所有的记忆一股脑儿全都涌了上来。安璇的指甲下意识深深掐进了肉里。
但这一次他没有痛苦地呕吐,也没有假装无事心平气和地与郑大江说话。
他只是隔着镜子盯住了他。
郑大江同样盯住了安璇。过了很久,他慢慢向安璇走来,露出了一个了然又残忍的笑容:“你好啊,小灿。”
安璇慢慢转过身来。
郑大江与他只有一人之隔,正仔仔细细打量他的脸:“难怪每次看到你,都觉得面熟。你长大了。”他讲话的口气听不出来有什么异常,就像是一个普通的长辈遇见了多年不见的晚辈。
可安璇盯着他,一瞬间愤怒到了极点。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郑大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走到他身边洗手。
安璇花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顿道:“你会有报应的。”
水声停了,郑大江擦了擦手,含义不明地笑了一下:“年轻人搞迷信,可不是什么好事。”他的语气就像一个真正的长辈那样诚恳:“你有现在不容易。做人嘛,要紧的是识时务,往前看。”
安璇没说话。
郑大江状似感慨道:“唉,我也不过是看在从前的份上,白提醒你一句。听说小影那丫头是你师妹?”
安璇仍然没说话。
郑大江也不在意,只是走出去时,淡淡道:“学聪明点儿,没有坏处。不然哪个还敢用你拍戏?”
郑大江离开了。
偌大的洗手间只剩下安璇一个人。他静静站了片刻,终于支撑不住,趴在洗手台上,干呕起来。
他曾以为噩梦远去了,但它没有。它仍然试图从角落里窜出来,千千万万遍杀死已经死去了无数次的人。因为噩梦的制造者还在。它们企图把安璇,把更多的人永永远远困在黑暗里。
但至少有一件事郑大江没能意识到——他并不知道,那些威胁安璇根本就不在意。
后来安璇回到会场,平静而心不在焉地跟着周围的人鼓掌和祝贺。《天桥》这一次并没有收获什么,与鲁元预想的结果完全一致。安璇避开了那些试图采访他的话筒,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场馆。
上车时,苏镜瑶很诧异他为什么出来得这么快。得知安璇没有接受任何一家媒体的采访后,她很无奈:“明天新闻上又要写你冷脸耍大牌了……”觑见安璇的脸色,她终于不安起来:“你是撞见郑大江了么?今天的事我确实尽力了,但是真的避不开……这种活动,你也知道的……”
安璇摇了摇头:“不是这个。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那天夜里苏镜瑶坐在他对面哭了一场。安璇自己却没有哭,没有什么好哭的。他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天快亮时,苏镜瑶擦了擦红肿的眼睛:“你放心,我会去和赵姐周旋的。”她给了安璇一个拥抱:“大家都会和你在一起的。”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燕京。
薛陶陶的微博仍然没有动静。但是各种背后操作者不明的账号却甩出了一大堆视频,作为陈清影主动接受潜规则的证据。这些看上去都是实锤的证据狡猾得很,把陈家成功塑造成一个攀污好心前辈,妄图敲诈公司的混蛋人家。
安璇和薛陶陶联系,女孩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憔悴,说东西一发出去就被人飞速举报删除,私信全是人身威胁和律师函。现在生活里也不安宁。她的工作丢了,康复中心也开始有人来闹事。陈清影的父母年纪大了,一辈子老实本分,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阵仗。于是决定暂时先保持沉默,整理材料,专心等开庭。很多证据都涉及隐私,她想把它们留到法庭上。
安璇把那天晚上余美惠组织聚餐的事和薛陶陶说了,表示如果有需要,自己可以站出来作证。
但他们也都知道,这会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战斗。只凭两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安璇和沈元枢深谈了一夜。沈元枢很担心他,但还是对他的决定表示支持。只是有很多事,他们都还没有考虑清楚。比如安璇是仅仅想要借陈清影的事让郑大江受到惩罚,还是要把昔年自己的旧案也重新拿出来,为自己要一个公道。
那部电影的资源的虽然很少了,但是仍然在网上流传着。一旦这件事公开,人们会用什么眼光审视那部片子,又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待安璇?
每一次有人去看,去评价,都是血淋淋地把安璇又杀死了一次。
这个代价太沉重也太痛苦了。
沈元枢抱着安璇冰冷的身体,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暖着:“说实话,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样,但我在乎你。这件事太特殊,一旦公布,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最要命的是……”他犹豫了一下,轻轻道:“如果你是想单独告他,我觉得连实现起诉都不可能。”
当年拍摄做了清场。除了灯光,导演,摄影和演员,谁也没有留下。导演早就去世了,余下的人在事情发生时都不肯替安璇说话,如今又有多大可能会改变说法呢?事情一旦公开,多年断绝联系的亲戚会发现安璇还活着,又会做出什么事来?除了那部电影,安璇什么物证都没有。甚至连证明他以前的身份都很困难。
就算他们安排好了所有的一切,还有个最大的问题。诉讼时效早就过了。
很久之前,安璇就觉得自己是拿不到这个公道的。现在他们认真谈起这些,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是拿不到这个公道的。
永远都拿不到了。
他对苏镜瑶讲述这些时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他曾经和沈元枢说起这些时也很平静。
但他现在却有种想要嚎啕大哭一场的冲动。
这样想着,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他擦了一下,可是泪水越擦越多,他的手心全都湿了。
沈元枢的眼睛也红了。他让安璇转过来,把脸埋进了自己怀里。
直到柔软的睡衣布料把所有的眼泪都吸干,安璇终于抬起头来:“能做一个证人,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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