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负他良多,竟没能看出他自请西凉是存了远走高飞的打算。这么多年,我日日辗转反侧不得安眠,近日更是头痛欲裂,片刻不得安逸。这曹魏之主不当也罢了,当真没什么滋味。”曹操见荀彧移开视线,眼底也露出些许疲态来好似身形也单薄了不少。
“既知今日何必当初?主公刺董篡汉,又荡平冀州难道就是为了今日的不当也罢四个字?主公置曹魏万千将士于何地?置天下苍生万民于何地?又置我于何地?奉孝所图不过是江松翠竹悠闲一生,若非主公执意请他出山,又如何会有今日的进退两难?你负尽天下人,却唯独不愿委屈自己半分。没曾想我荀彧自诩满腹经纶,却当了这么多年的睁眼瞎,白白辅佐了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曹操被荀彧劈头盖脸一阵反问气得青筋暴露,面目赤红,却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反驳的话,更没有的动手的意思。荀彧气喘吁吁的吼完,一甩衣袖就转身离开了。曹操目眦欲裂,紧紧按着额角半响瘫倒在软塌上。
程昱心情复杂的从自己居住的别院里出来,走到练武场上不出所料看到了夏侯渊:“夏侯将军还是在这里发呆,当真是风雨无阻,晴雨不论叫人佩服。在下今日心情不佳,肯请将军为我舞剑可好?”说完也不等夏侯渊回答,熟门熟路的从门廊里搬了个木板凳在院子里坐下。夏侯渊木木看了他一眼,默默拿剑舞了几圈:“仲德今日没在主公院子里下棋么?”
程昱并没回答他,只是似笑非笑的扫了夏侯渊一眼:“今日主公院子里有两只獐子,搅得人不得安宁,烦请将军帮忙来抓了,晚上炖汤喝。”
夏侯渊听程昱满嘴胡话没头没尾又莫名其妙,当即点点头,拉着程昱快步往自己屋里走去:“军师今日可是病了,我那里还存着不少医官发下来的桂枝和麻黄,军师且拿回去煮汤喝。”
“仲德手脚发软,可否请将军代劳?”程昱神色一亮,顺势按住夏侯渊的手掌。
夏侯渊皱眉重重哼了一声:“就是不愿意和你们这些文人打交道,不管说什么,都这么多弯弯绕绕,难不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想被人听了去?难不成军师幕僚们还能和那些后宫的妃嫔们一样争宠不成?”
“夏侯将军能带我走么?曹魏不日将亡。”程昱比谁都明白夏侯渊本来的性-情,也比谁都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于是,他什么也不多说,只求一个答案,又或者说只求一个心安。这句话轻如鸿毛,也重比泰山。轻的自然是程昱一身的功名利禄,重的则是自己的身家性命,程昱浅色的眉眼死死凝在夏侯渊苍白的侧脸上,始终用手掌盖着他的掌心静立在原地。
夏侯渊本就苍白的脸越发苍白了些,平实的五官上一片惨淡:“先生何出此言?”
“你只说信不信我,又或者说愿不愿意信我。”程昱喉咙一耿,一口热气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又被他狠狠压回身体里。夏侯渊张了张嘴,又无力的闭上,最后不动声色的甩开程昱的手掌。
程昱心灰意冷的垂下双手,嘴角突兀的溢出暗沉的黑血来:“你从未信我,我又何必再用一辈子来自欺欺人。与其日后眼见曹魏分崩离析,或者是你单骑飞马浴血至死,我不如现在就求个解脱。我这一辈子只信过两个人,他们却都不信我。人生至此,何其可笑,何其悲哀。”程昱说到最后,舌底的剧毒已经完全在肺腑扩散开来,他最后看了夏侯渊一眼,直直朝前扑倒下去。夏侯渊脑袋一片空白,只凭着本能把程昱早已冰冷的尸体拥进怀里,惨白的面颊上有一抹刺眼的猩红掠过,他真气内息在体内乱串,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昏倒在自己房间里。
次日,整个许都人心惶惶。夏侯将军和军师程昱在私宅遇刺,一死一伤的消息不胫而走。夏侯惇和张颌一起到宅邸里去看夏侯渊,顺道用自己的真气帮他疗伤:“族弟,昨天可看清刺客形貌?”
“哥哥竟也相信是刺客?”夏侯渊声音沙哑,面色蜡黄,眼底暗淡无光,显然对这个问题极其失望。夏侯惇无奈的摇了摇头,埋头把更多的真气传进夏侯渊身体里:“我信或不信都于事无补。不管前因后果如何,结果已经避无可避。”
“是啊,他从来都是信我的,我却不信他。”夏侯渊高高扬起脖颈,灼热的眼泪重重打在夏侯惇手背上,片刻之后终于按捺不住,整个人都趴在夏侯惇怀里哇哇大哭起来:“哥哥,我是不是很没用,我竟不信他,当初我也不信奉孝。他们都是为我死的,我这个罪魁祸首却还毫无廉耻的活着。”
张颌弯腰把手心按在夏侯渊的发顶,阴柔的声线十分缥缈:“生逢乱世谁人无罪?程昱不过是把某些事看得太真了,才始终放不开。不管你作何决定,我和你哥哥始终都是支持的。”
“儁义以后有什么打算?仲德告诉我曹魏要亡毙了。”夏侯渊声音很低,咬文嚼字却极为清楚。
“前尘往事随风破,我们不如效仿奉孝远遁边陲或能有一线生机,从此闲云野鹤,炊烟阡陌,日后若有史官提起也不失为美事一桩,也算是为这日渐腐朽的曹魏留下了那么点建安风骨。”
“几年前,曹子健白马青衣游行江湖我还笑他痴。却没想自己充其量不过是朽木一根,又哪能及他之万一,当真是糊涂至极。时至今日我生无可恋,只想随仲德到九泉之下也算是了了他临死时的最后心愿吧,只是不知道这份信任过了奈何桥会不会变了味道。”说罢夏侯渊惨笑一声抽出夏侯惇腰间的佩剑抹在脖颈上:“好哥哥,愿我们来世还能再做一回兄弟!”
章节目录 第62章 祭灵
初春的清晨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凉薄的雾气从脚底腾起。
自出任丞相之后,曹操到底有多少年没回过沛国的封地了,别说当地的豪族大佬们不知道,就是他自己也记不太清了。自曹操改姓夏侯起,这两家的荣辱兴衰早已何在一处了,饶是曹操心机再深,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长辈面容,也不免唏嘘。
自陈留起兵到现在,唯有这次回来,他带来的不是金银财帛,不是高官厚禄,只有漫天的白素和暗沉的紫檀棺木。夏侯渊最终还是没能和程昱合葬在一处,因为那毒药化肤蚀骨,不到半日便把程昱清瘦的尸身融成一摊泥水连骨灰也未曾留下。凄婉的哀乐在薄雾之中穿行,滑过交错的阡陌田园,直直落进曹操心里,他禁不住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里便丁点儿也容不下旁人了?
夏侯氏本就是当地望族,这次殁的又是嫡系,礼仪道场自然十分繁琐。夏侯惇抱着弟弟的灵牌表情木然的站在香案前,随着作法的道师反复的跪下再站起。以他的武功只是这般跪灵的虚礼,当是十分轻松的可半个时辰不到,曹操察觉到眼前一惯挺直的脊背竟微微颤抖。张颌一身素白静立在门廊处,亲自接待着迎来送往的宾客,秀气的侧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道师们尖锐怪异的嗓音搅得曹操头疼的像要裂开一样。他抬手缓缓按了按额角,举步朝内堂走去。
“文若,沛国的凉皮豆腐很有特色,祭灵时间很长,先吃点东西可好?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别饿病了。你就是不听劝,安心留在许都不好么?”曹操的声音不大,抑扬顿挫之间有难以掩藏的疲惫。
荀彧原本正要喝茶,听到曹操的声音,烦操的把整个茶盏都掷到他脚下:“曹孟德,你可真是铁石心肠,仲德走了我竟连送他最后一程的资格也没有?仲德为人低调谨慎,从未有过错,如今却不声不响的就这么去了。你有过哪怕那么一点点的反省么?就算一块万年坚冰,这么多年也总该捂出点热气来了,你当真是禽兽不如!你明日便指兵点将去打吴郡,我若再多说一个字,就一头撞死在许都大殿的梁柱上。”
程昱莫名身死,荀彧这些天压根就没合过眼,此番血气上涌,竟是眼前发昏扑通一声就要栽倒在满地的碎瓷片上。曹操忙不迭一个箭步,把他护在怀里,跟着滚倒在地上。锐利的瓷片刺破衣襟,转瞬间在曹操背上留下数道血痕。他顾不上查看自己的伤势,一低头却见荀彧面色苍白,嘴唇青紫的软在自己身上。
前所未有的恐惧包裹着曹操。对他而言,也许郭嘉是无可取代的干净通透,代表着多年战争杀伐里的所有美好,但真正的支柱却永远都是荀彧。大到军政要务,小到家门宅邸,荀彧的意见从来都是最重要的,也是他最需要的。大事小事都要问一问荀彧的意见,这么多年来早已成了印入骨子里的习惯,就如同水和空气一样,日日相伴也许不会被注意到,一旦失去打击也是最沉重的。
曹操强撑着头脑发昏的身体把荀彧背到大厅里。祭灵的道场还在继续,无数不可名状的音节滔滔不绝的从执礼的道长嘴里喷涌出来,曹操被震的两眼发黑,素白的灵堂,压抑的香烛纸钱味道直扑鼻翼,曹操强自镇定声音低声唤了句:“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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