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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灭 完结+番外 (MODERCANTA)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打开了浴室的门。
  头发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淌水。
  那天清晨,夏谐拿着阳台那把生锈的刀,把他的继父砍了。
  男人当场死亡。致命伤是从下巴,锁骨,到肚子那狠狠划下的一刀,干净果决,简直像个老手。在那致命伤之上,又加了许多刀。
  一刀,一刀,一刀。都砍得不成人形了。
  刀很久没有磨了,有些钝。砍进肩膀的时候,牢牢地卡在骨头里。夏谐此刻脸色惨白,浑身都湿透了,还在发出着不正常的急促呼吸。他伸手拔了拔,结果自己反而摔倒在了地上。
  他那时候是不知道自己的模样的。就像血池子里捞出来似的,就像从地狱里爬出的饿鬼。
  然后他妈妈叫了一声,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
  妈妈一直缩在角落,手脚并用地朝卧室门口爬。终于在爬出后,勉强站了起来。
  “妈……妈……”夏谐怯怯地叫了声。
  妈妈踉跄地半爬半跑地走到门口,一双眼睛粘在夏谐身上,像在看怪物。终于她哆嗦着打开了门,也半爬半跑地滚进了楼梯。
  夏谐站在血泊里,有些愣愣的,像个被抛弃的狗。
  他听见妈妈乱七八糟的脚步在天井里回荡,先是一声颤抖的:“他杀人了……”
  然后声音渐渐响了起来,变成一句句的“救命”。伴随而来的是疯一般的打门声。
  “救命……开开门……开开门……”
  妈妈不会再喊他“谐谐了,也不会再抚摸他的头。
  夏谐还是站在血泊里,他慢慢跪了下来,像妈妈一样,低下背脊,把头埋进膝盖里。
  他就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警察撞开门,直到铁铐咬上他的手腕。



第27章 07
  哦,是不是漏掉了那盆在工地宿舍被吃掉果子,又掀翻的橘子树。
  它活下来了,活的很好。
  那时候搬到林阙家里后不久,夏谐躲进了最里面的那间房,房间朝北,晒不到阳光。他把橘子树放在窗台上,尽量让它多吸收一点空气。
  这树当真是很争气,没有过多久,根茎底部就已经长得比夏谐的手腕还要粗了。黄而软的叶子也挺立青翠起来,新新旧旧叠在一起,非常茂盛的样子。
  它过去许多年都没有此刻的意气风发。
  夏谐弯下腰半蹲着看这盆橘子树,伸手捏了捏丛丛的叶子,叶子摩挲在他指尖,生机勃勃地漾着香味。
  他不知觉地露出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
  橘子树是夏谐出狱后不久,在市郊的农贸市场上买的。在那之前,他先回了一趟灯笼街。
  这条街看上去和三年前没有任何不同。
  走进天井的时候,里面一些妇人一边聊天一边在搓洗衣服,而水泥场地上照旧奔走着玩闹的孩子。妇人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这个走进来的年轻人,辨认了半晌,其中一个率先叫了起来:“啊呀!”
  紧接着便是女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远远近近的在作响。
  最后,她们惊疑着朝水泥空地的方向喊着自家孩子的名字,直到孩子们一个个像归巢的幼鸟落到她们的怀抱后,女人们又忙不迭地把他们往屋里赶。
  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走进天井时,场地里全是吵闹声,全是人影。而当他踏上通向二楼的楼梯时,只剩一团女人聚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眨着无数双眼睛看他,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二楼的家比三年前更破旧了。餐桌,塑料凳,还有床上都落满了灰尘。地上残留有淡色的血迹,狰狞地从卧室一直通向门口。
  厨房的锅里原本还煮着东西,老早腐烂成一团酱色的肉,散发着恶臭。墙上全是油腻,上面粘着一只只苍蝇。厨房完全成为了虫子的乐园,它们在乐园里恣意纵情,以至于白日里也敢坦然地优游行走,欢唱,嬉戏。
  浴室里长满了青苔,浴缸里放满的水已经变成灰黑色,许多代的蚊子在这里繁衍生息。
  自那以后,他没有再看见过妈妈。屋里静静的,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夏谐慢慢把屋子里都兜了一圈,扔下包,简单打扫了一下,把脏污都扔进一个大塑料袋里。他幸运地在卧室上面的柜子里找到了一捆被子,因为塞着樟脑丸,还没有被蛀坏。
  最后他锁了门,左手提着塑料袋,右手扛着被子,摇晃着走下了楼。
  经过底楼的人家时,一个妇人拿着盆泔水朝他泼过去,正好落在他脚边:
  “杀人犯,还有脸回来!呸,臊不要脸的!”
  夏谐垂下了眼,没说话,继续摇晃着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他找的第一个工作是在农贸市场替一个老板搬蔬菜。每天凌晨就要起来,一直到早市开始。
  他高中没有毕业,杀过人,不敢奢望什么体面工作的。搬货工不用身份证证明,不用学历,挺好的。
  一天下了工,夏谐看见了路边有个老人在摆地摊。湿漉漉全是泥水的地上铺了块防水布,上面林林总总摆了一堆盆栽。
  “看看盆栽吧……都是好苗子,好养活的……看看盆栽吧……”老人有气无力地哑哑喊着,瞧着十分可怜。
  夏谐在他摊前站住了。老人看了眼这个一身穷酸,满脸伤痕的年轻人,还是很卖力地招呼着:“小伙子,要看盆栽吗?你瞧,多标致啊。”
  静了半晌,夏谐俯下身用双手捧起一盆橘子树苗:“……我要这个。”
  “诶,好,好。”老人忙不迭地点头,接过对方递来的钞票。又眯着眼睛好不容易点好找钱递回去。“再来啊,再来啊。”
  后来夏谐才发现,老人的找钱是假钞。
  只有橘子树陪着他,一直陪着他。陪他住过出租房,工地宿舍,许许多多简陋的住处,最后到了林阙的家里。
  那段时间,他连完整的“林阙”两个字都发不出来。只说了一个“林”,舌头就在发麻,打颤。这种震颤其实是来源于恐惧。
  林阙的强硬,是读书人的那种斯文的强硬。是虚伪,是矫揉造作。
  这比他曾经经历的那些纯粹暴力的强硬,更加来得滴水不漏。二十一岁的夏谐在血性上早已是强弩之末了,他不得不被林阙制服,只能被林阙制服,必须被林阙制服。
  那天,夏谐就是看着这橘子树,倦得昏睡过去了。他是被吻醒的,一种干燥温暖的东西贴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这些日子以来,他好似在和林阙作一种拉锯战。夏谐的脑子里绷着一根弦,他不知道断掉的后果是什么。终于,这根弦在这个吻之后断掉了。
  二十一岁的这一夜简直就像是在重蹈十四岁那夜的覆辙。夏谐隐约好像听见林阙张嘴说着什么,但已经听不清了。他的灵魂与意识又渐渐有脱离肉体的趋势,于是被抛弃的肉体再次像发病的犬类,歇斯里底地扑打起来。
  他好像咬了林阙。
  嘴里尝到腥甜味道时,夏谐想,自己真的好像一条狗啊。
  最后林阙好像是被他逼得受不了了,终于放开了他。夏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张开口想让他出去,可是口一张开时,就如同本能反应似的,胃,食道,和喉咙团结一致地痉挛起来,迫使他声嘶力竭地呕吐起来。
  冲劲使夏谐跌下了床,但地板上铺了毯子,他又很快就被抱在一个怀里,于是没有感觉到很疼痛。等呕得差不多,只能往外吐清水时,夏谐看见有条胳膊牢牢挡在自己胸口,上面沾满了呕吐物。
  他被抱回了床上。
  夏谐感到飘离的灵魂与意识又慢慢黏连着降落下来。
  此刻他终于可以看清,林阙拿了块抹布,半跪在地板上,低头擦着污秽。
  夏谐有些发怔。
  林阙此刻的样子,好像妈妈。
  半跪的姿势,低下的背脊,脑后黑色的头发,每一个细节都重合在一起。
  他们是这样的像,这样的像,以至于夏谐眼睛里淌下了眼泪,自己都没有发觉。
  这与妈妈重叠起来的幻影,给了他安抚,使他变得听话起来。
  他的裤子被褪到膝盖,两腿微微支起,像孕妇生产的那种姿势。体恤衫往上几乎拉到肩膀,松松垮垮在锁骨处堆成一坨。
  于是从胸口,小腹,到……那里。全身最为脆弱的地方都被暴露在那个人的眼里。
  有双手在他的小腹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很温暖。
  “夏谐……是不是很冷?”那人这样问道。
  夏谐死死抓着床单,眼睛望着天花板,不说话。
  刚刚歇斯里底挣扎时,林阙的脸很模糊,和那个男人的脸重合在一起。然而此刻,他透过林阙,看见了妈妈。
  妈妈会抚摸他的头,林阙也喜欢。在抚摸头发的时候,后者还会低下头来吻他的眼睛。
  正如此刻,林阙在他后脑勺上安抚性地摩挲着,另一只手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慢慢擦着。
  夏谐那时候已经忘记自己还在流泪。
  这是他第一次清晰且亲切地感受到林阙的肌肤。指腹有些粗糙,在眼角轻轻一擦,就会把皮肤擦红一片。后来他才知道林阙是学艺术的,画画时很喜欢用手指涂抹,粘稠光滑的颜料并没有避免这摩擦间茧的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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