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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 (Ashitaka)


  “那人老看你干什么?”柳亚东朝右瞥。
  “嗯?”兰舟顺着看去。
  一个细眼重眉的女人,四五十的样子,皮肤黄而面庞肿。目光一经对视,如同答复,她耸眉后笑逐颜开,坐近,试探着说:“你多大啦?孩子。”有个想抓兰舟手的动作。
  柳亚东挑眉,站起来翻回凉亭,往兰舟身边重重一坐。女人抬头看他,不以为然。
  兰舟说:“我十八。”
  “你长得,有点像我儿子。”这话很小说,后半句显然可以是“但他已经死了。”
  兰舟如实告诉她:“我不是汉族人。”
  她点头,“你总归是个中国人吧。”
  这倒是没法否认。兰舟后来不觉得自己是做了件善事,也仍不能明白那样做的理由,只是刹那之间有个迫不及待的念头。一直以来在伤害人,倘若可以治愈人。兰舟眨眼,对她动了个极轻快的口型,音被压扁压细,没能发出,“妈。”兰舟几乎已经忘记这个词该怎么说了,本来也不是母语。他也觉得自己莫名奇妙,像被池里的冤魂附体。
  女人看懂后目瞪口呆。她五官崩坍下滑,转瞬泪如泉涌。柳亚东也突然闻见了水芝的清香。女人神经兮兮地抖起了嗓子,掐着他手腕,问能不能再喊一声,兰舟却表现得自私冷酷。他拒绝了,一是因为困惑且害羞,二也觉得那是对逝者,和自己的侮辱。女人不显得失望,甚至哆嗦着舒了口气,像她在说:还好,我还以为......还以为。
  一时之间,他们都是纯真的孩子。
  柳亚东一眼瞥见池塘侧岸搂着女人的熊柏年。他赌老虎机,平常身上揣藏刀,他账面上欠金鼎一万的水钱两万的本金,失踪快有一个月。柳亚东蹭地起身,跨过围栏,拨开行人飞奔上前。做出动作,脑子里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干什么,柳亚东觉得一阵恐怖。后头闹哄哄的有声响,熊柏年回头,欠着身子看清,脸上惊慌失措,他陡地搡开女人,朝左跃入池塘。柳亚东跟着哗啦跳了进去。
  兰舟站起,断声低喝:“柳——”他翻过围栏,飞奔过去,朝下一跃。
  事情可以更加离奇。那女人厉声喊着“孩子呀!”,扑通,也跟着跳进了池塘。
  缪骞及时按快门,定格的景里人人瞠目,下水的四个,更都狰狞着一张脸。后来真的参了校展,拿了首奖。评审说,你这照片有一种道破人生荒诞滑稽本质的力量。缪骞那会儿觉得自己牛逼,评审也牛逼。很多年以后,才觉得自己傻逼,评审也傻逼。自己是瞎鸡巴胡拍,他根本也是在瞎鸡巴胡扯。
  日暮,自来水厂边上有家牛肉汤馆子,服务生端上三碗烩面。
  熊柏年挂着一身老泥被揪上岸,趁柳亚东返身去捞兰舟的空当,溜得没了踪影。
  缪骞突然有点不敢说话,他推面碗,“别坨了,我请,喝饮料不?”
  柳亚昂着头,呆看门外堆叠的红色,抽烟出神;兰舟继续擤着鼻腔里的水,感觉肺里也有,想咳却咳不出。缪骞不懂两人之间,那种皆因彼此而起的畏惧与愤怒。旁人看,他俩就是古怪、孤僻,阴晴不定,是最最不值得接近的人,没别的。
  缪骞沦落到要打哈哈,“好险是夏天。”都不吭声,他也就悻悻然,低头顾自吃面。
  柳亚东突然开腔,嗓子都让烟熏沙了,“帅哥,我想麻烦你个事儿。”
  缪骞咽掉面,抬头笑:“嗯?你说,你喊我缪骞就行。”
  “能帮我俩拍个合照么?”
  “行啊!那有什么麻烦的。”缪骞拿起相机,“你想怎么拍?”
  “你数一二三吧。”
  “现在就数?”
  “嗯。”
  “那我数了啊......我数一、二、三。”
  柳亚东勒过兰舟,恶狠狠地吻住他。服务员“哎哟我操”,钻进后厨,缪骞对此无从描述。


第37章
  缪骞无生父生母养育,却并不觉得有多痛苦,一在于物质条件丰富,一定程度上磨耗了他惊奇与比较之心,二是他遗传了缪蘅的不知世,从不强迫自己去注目缺口,那份怅惘永远是不实的、遥远的、浅淡的。
  他记得是98年,自己转学去第二所初中念书。初中在靠北的边陲小县,县里矿山颇多,县里人多贩制铸铁锅,口碑不错,甚至能销去海外。
  初中序列本县第二,后楼挨片翠翠的玉米田。缪骞初到班级,从思维方式到口音皆与人不同。他适应不了,缩进小圈,孤僻寡言,不交际。莫琳枫对他没有“我希望你是”或“我盼你成为”的要求,只两件:健康长大、远离凶险。他歉疚地说,这只是个中转,一学期,等尘埃落定就走,我会给你最好的。“走”即送走他,送去北京,自己躲远,这是后话。
  缪骞记得他同桌姓武,颈子细长,有鹤的清凛,父亲是个七九年平反的右派,在文化宫司文职,老来得子,目光慈济却为人残酷,人的阶级之分他看得很重,据说也是个老变态。武姓男孩似乎被蹂躏过,扭曲出一副不健全的心智,乃至投映在他五官:唇薄且凸,鼻梁窄,眼眯成缝,精光闪闪,有一种窥伺他人的阴险,显得他居心叵测。他用功的程度令缪骞初见就咋舌,那根本是战斗,而非学习。莫琳枫交了更“额外”的钱,班主任关怀备至,妄图让武姓男孩辅导他成绩。面儿上说,你的成绩教他不耽误你;私下说,你知道他哥干什么的畜生?别不服气,老实照我说的做。
  缪骞对此一无所知,只觉得他同桌极为冷峻,常用仇恨的目光扫描自己。
  题做对,他点头不置一词;不懂不会了,问他一句,他会先给个冷蔑的笑,继而拿过题本,用极平的口吻快速讲一遍,最后昂起下巴问,听懂了吗?他的威严真是令人臣服,不管懂不懂,缪骞都点头。
  可缪骞不久就发现了他的一个毛病。班里的英语老师是北外本科的,不知因为什么不可抗力,回这个鸟笼子教书。她从现代化进程的队首退居末梢,落差不啻天渊,所以她为人傲慢,像这县里的任何人事,都落俗得值得一再鄙视。她穿各色的一步裙,臀呈梨型,丝袜是审美外缘的烟灰色。她搭一眼学生提问,指尖夹支粉笔,形状如呷烟,谁答对了,报以轻微的笑,及一串调调性感的英语,good!Sit down please。
  每这时,他同桌都用那双细如席篾的眼睛盯着她,嘴边定规的是那个笑,宛如在赏荡妇。不久他两肩揪起,浑身一个颤抖,继而懈下,目光绵延出去。次数一多,缪骞忍不住关切地问他:你身体没事吧?他眉耸起,眼里慌乱撤隐,聚起怀疑,最后成型为怜悯。他抓住谬骞手,笑得含糊暧昧,掌心热又黏糊。
  武带缪骞去扒了她办公室的后窗。英语老师打了盆水,在屋里拉高裙子,往下褪着丝袜。他说:“她在大学里跟教授乱搞,混不下去才回县里来的,都知道她贱。”
  缪骞垫着四块砖,腿肚子发颤,说:“......啊?”
  武说:“她有性病,那里动不动就痒得受不了,他每天都要在办公室里洗屁股。”
  缪骞皱眉,他耻辱不适,像自己跟着脏了。他说:“快走吧。”
  武顽固地说:“你看她屁股,大不大?白不白?”他闭起眼,手探进自己腿间,单打独斗,“哦......臭婊子。”
  缪骞脸一下儿沸起,拉他说:“走吧。”
  “再废话我就杀了你。”
  缪骞咕咚咽口唾沫,僵着不动。
  武冷笑:“她等会儿还要往屄里塞药水,你看嘛,她那颜色。”
  谬骞听话地望去。那儿是鲍型,敷着层棕黄的颜色,毛发油黑,冒在一片疙瘩瘩的鸡皮上。缪骞老二本能地胀起,眼眶却湿润着,突然想呕。武左手猛揿上他幼嫩的老二,咬着字朝外吐:“最恨你这种人。”他揉捏捋动。缪骞越发觉得刺激,越发觉得怕,也越发有快感。他心如擂鼓,快要哭了。
  缪骞推开他跳下砖,吼了嗓:“喂!”
  屋里一声尖叫,邦当砸来瓶妇炎洁。武撒腿就跑。
  后一堂课难熬,缪骞紧盯着黑板,丝毫不敢朝身边人投去目光,腿不住在抖,他坏了他一直以来的”好“事儿,怕他真的杀了自己。缪骞认为他一定是个小变态,如果真要杀了自己,手段也一定不常规,他物理化学成绩都好。手背上突然一阵极锐利的疼痛,缪骞一声呼痛被锁紧在喉咙间。班主任停下板书问,谁说话?无人响应。缪骞讶然地低头看手腕,一道豁口,血慢悠悠地冒出皮表层,倏然开闸,转眼就捂不住了。他扭头,武手里一只削铅笔的小刀,生铁色冷,闪着淡淡的光。
  不出一日,校里风声鹤唳,也有了他是偷窥狂的谣言。大能者忍,大能者忍。莫琳枫本可以不知道,奈何刀上有木屑石墨,他口子发了炎,漉了黄水,手拿不稳筷子。缪骞头次见他哥的目光比生铁更冷。
  告了两天假,歇在家睡大头觉,醒了胡想。第三天必须得去了,有点犹豫,有点害怕,有点磨蹭。莫琳枫说,晚上去我去接你。惴惴不安地进校,果真浪静风平了。英语老师休假,武也不在。班主任通知说:他请假了,你别担心。缪骞才不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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