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淮接过遗嘱,站起身,面前摆着那杯从头到尾都没动过的咖啡,“那我就不打扰您了。”
离开律所,前面开车的喻尧看着后视镜里的易淮,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以个人名义跟他说了句话,“你该好好休息一下。”
他是罗弈的心腹亲信,对这个继承人的事情一贯抱着不置可否的心态,但人到底不是石头,这个人做的事情他都看在眼里,哪怕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有触动的。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易淮闭上眼睛,可说话的声音还很清明,“上一个是费川。”
前几天费川给他说过同样的话,让他回去好好休息。
“我有睡觉。”
聂郗成似乎有其它的事情要做,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他的身边,只要聂郗成不在他就一直失眠,有聂郗成在身边他才能勉强睡着,但睡着了还是不间断地做各种各样的梦,梦里有江雪聂元盛,有他妈妈,有十几岁的聂郗成……还有罗弈。因为做梦得太频繁,所以醒来以后身体和心都还和昨夜一样疲惫。
“我要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碧蓝天空的边缘缓缓聚集起灰色雨云,如和平之下的危险讯号。
“差不多。”喻尧专注地看着前方道路,生怕看错了红绿灯,“货进不来,其它赚钱的路子又被邬逸春给堵死,莫家现在内部跟一盘散沙似的,全靠莫亦勋剩下的那点威信维持表面和平,只要莫亦勋倒下立刻玩完。”
·
“易淮,到了……嗯?”
车子停在酒店门外,喻尧叫了声没反应,扭头一看才发现是睡熟了。
正苦恼着,他听到外头有人敲窗户,发现是那位聂郗成聂先生。
铁灰色的手工西装更衬得聂郗成身材挺拔,那张带一丝混血感的俊朗脸庞上没什么表情,“他呢?”
认出这个口型的喻尧降下车窗,聂郗成看清楚里边的景象,同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
“那好,麻烦你了。”
跟在罗弈身边这么久,喻尧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两个人的真实关系。
虽然对同性恋印象一般,不过连罗弈都没有意见,那么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聂郗成拉开车门,半边身子探进来,替易淮解开安全带把人抱在怀里往外带。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昏睡中的易淮下意识地往他这边缩了下,聂郗成一贯冷淡的神色中多了一丝极其罕见的柔情。
“你……”
“我带他回去休息。”猜到喻尧接下来要说什么,聂郗成挑挑眉,把怀中人抱得更稳妥一点,“不会耽误你们的。”
“我不担心这个。”喻尧手臂还搭在方向盘上,“他把自己逼得太狠了,我还有费川,我们都劝不动他。”
“我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你拿他没办法很正常。”
看聂郗成一副不欲与他多说的样子,喻尧叹了口气,“那就麻烦你了。”
聂郗成抱着易淮搭电梯上楼,电梯门打开,他在易淮的口袋里找到开门的磁卡,进到卧房里,将人放在床上。
“本来就够轻了。”他甩了下手臂,回想这一路上感受到的重量,皱起眉,“再轻下去人都要没了。”
本来他要去拉窗帘,结果还没站起来就被人拉住了衣角。
“嗯?”他低下头去看,看见松散领口处露出了的一截锁骨和更深处的阴影,“做什么?”
他的口气放得很软,有一点像是在哄小孩,抓着他的人眼睛还闭着,也不知道醒了几分,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说,“别走,你不要走。”
聂郗成坐下来,摸着他的头发,让他更往自己这边靠了一点,“我哪里都不去,就陪着你,这下你满意了吗?”
·
易淮想的是稍微休息一下,结果再睁开眼已经能看见窗户外迤逦的晚霞。
恐慌的情绪铺天盖地袭来将他淹没,他慌忙转过头,看到时针还在五和六之间才松了口气。
卧室里空荡荡的,他看见床边的椅子上搭了件西装外套,想起睡梦中一直陪伴着他的那个人,惊慌的心倏地安静下来。
门那边有响动,他转过去,正好跟进来的人对上了。
聂郗成过来拿起自己的外套,“我叫了客房服务,先吃饭。”
等他洗漱好,再换了套衣服,酒店的人正好推着推车来上餐。
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忙着这样那样的事情——跟邬逸春这条老狐狸打交道他必须时时刻刻小心提防着,生怕哪里出了差池。
他本以为自己会没什么胃口,没想到跟聂郗成一起,两人居然把桌上的食物消灭了个七七八八。
聂郗成率先放下筷子,“你还对那件事有阴影?”
易淮当然不觉得这种事情能够瞒过聂郗成的眼睛,微微垂下头,“嗯。”
莫政雅要害他染上毒瘾这件事着实让他心惊,他知道是自己神经过敏,但从那天以后,他对一切入口的东西就格外提防。
“小心点总没有问题的。”
大概是这段时间亏欠的睡眠太多,哪怕睡了小半个下午,易淮的目光还是很涣散,漆黑的眼珠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像两颗玻璃珠子。
聂郗成看着他安静无生气的侧脸,忽然做了个决定,“过来,到我这里来。”
“干什么?”易淮走过去,中间还差一两步就被人拉着手腕往那边跩。
没站稳的他跌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熟悉的气息让他连挣扎的念头都生不起来,只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打算开口?”
椅子就那么大点地方,聂郗成必须把他抱在怀里才能维持这个姿势。
“什么?”
“问你自己,不然你怎么总往我这边看?”
“我没有。”易淮低声争辩,“我没有……”说到一半他心虚地闭上嘴。
从这个人还是尹源起,只要他在附近,自己的眼神总是会不自觉地被吸引。
“真的这么明显吗?”
聂郗成低下头咬他的耳垂,“你自己想想明不明显。”
“那一定很明显,肯定被所有人都发现了……”
他靠着聂郗成的胸膛,听着那有力的心跳,终于下定了决心,迟疑地开口,“聂郗成。”
“嗯?”
聂郗成呼出的热气惹得他有点痒,但没想过要躲开,“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情。”
“我就在等你什么时候愿意开口。”聂郗成的声音带笑,手指滑过他的后颈的发尾,“我的答案是可以,不过要收报酬。”
“你都没听是什么……”
“莫心雅在邬逸春手上,你这几天就是在跟那老头子谈条件。”
易淮很轻地点了下头,聂郗成亲了下他的发顶,“那老头子贪得很,要的东西越来越多,你不想妥协,又不想这么快跟他撕破脸皮,毕竟你现在根基还不算太稳,所以你想找我帮忙,让我替你把莫心雅带出来……其实谁来都无所谓,你只需要莫心雅失踪这件事看起来跟你没有关联就行了。”
餐厅里只能听见他们彼此轻微绵长的呼吸声。
易淮眼神微变,末了轻轻地说,“我本来想去找雇佣兵,但是我想来想去,还是你最可靠。”
“我很高兴。”聂郗成感受着怀中人的体温,“你这么信任我,我很高兴。”
第六十三章 残月(八)
“再宽限几天,我也在想办法……什么?我肯定有办法,只要你能再等几天……嗯,就这样吧,我还有点事,下次再打给你。”
那副讨好的笑容从脸上消失,莫政雅恨恨地挂断电话,然后按下关机键。
莫心雅失踪了,他的日子也没好过到哪里去:一连六批货石沉大海,资金无法回流,生意可以说是彻底做不下去了,除此之外还欠了几千万的巨额高利贷。
现在这些债主看在他爹莫亦勋的份上没把事情做得太绝,但如果下个月他还是不能如期支付利息,后果他不敢去想。
心烦意乱间,他踢到了一个空瓶——
欢场里女人对金钱的气息是最敏感的,短短几天时间里,曾对他谄媚不已的几个妈妈纷纷把他从自己的核心客户圈里踢了出去,找不到女人,他剩下的唯一消遣就只有喝酒,喝得醉醺醺就不用想这些快把他压垮的破事。他脱掉外套,松松领带,每天只有回到卧室的一瞬间会让他感受到少许安宁,但今天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的气息。
难道有人进来过了?他回想自己进来的一路上,屋子的安保系统都在正常运转,没有留下不属于他的痕迹,这么想的话,应该是他压力太大多心了。
朦朦的夜色笼罩着他的卧室,客厅的灯光在过道里拐了个弯,勉强够他看清自己床上好像摆了个球状物体,这物体的轮廓不太规则,他没怎么放在心上,摸到墙上的开关按了下去。
灯光亮起来的一刹那,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和胸口同时被一柄巨大的铁锤猛敲了一下。
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除了自己粗糙的呼吸声以外再听不见别的东西,胸口阵阵作痛,让他以为自己会犯心梗。
摆在他床上的不是模型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就是一颗人头,一颗失去了脖子和躯干支撑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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