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除了我居然还有人记得。”从他们此时的位置看不到那块巨大的广告牌,可他还能想起那一瞬间的憎恶。
理智上知晓他不该迁怒,可是情感上他很难做到。
十年前就是在这家仁心医院,聂元盛“脑溢血”抢救失败,遗体没有经过缜密尸检就被迅速火化安葬。
事后回想起来,整件事都充满了一种毁尸灭迹的可疑气息。
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不相信那些人出于各种立场说出的花言巧语。他一遍遍地回想起那一眼看到的东西:父亲的后脑有一道长长的裂口,底下的床单都被流出的血染红——那些说是尽力抢救的医生甚至连最基础的止血都没有给他做。
“还有个记得的在里边躺着呢。”
罗弈难得仁慈了一次,没继续揭他伤疤,“你是来看他的吧?怎么不进去?你报我的名字,我家的保镖们不会把你拦在外面的……再不济你把里面的费川叫出来,他认得你的脸,看看就放行了。”
话是这样说,罗弈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意外,仿佛早就意料到他会来。
聂郗成斜眼看他,“你呢?你为什么不进去。”他注意到罗弈的衣角裤脚都是湿的,像刚从室外回来。
很微弱,但他能够闻到血和硝烟混合的气味。这个人之前去干什么了?
“保镖跟我说那边走廊有个人在徘徊,我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你。”读懂了他眼神中的警惕,罗弈将手里提着的东西展示给他看,“我真的是来探病的,既然你在的话帮我送进去怎么样?”
这米青色的陶瓷保温饭盒应该是佣人或者阿姨准备的,足足有四层,拿在西装革履的罗弈手中格外突兀,甚至有点可笑。
聂郗成没有立刻去接,“白天你说的东西是骗我的吧。”
“那是当然。”罗弈笑得眼角纹路集成一束,“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儿子。要是那孩子是我的亲儿子,我根本不会把他养成那样。”
且不说其它关系,单从两人年纪来看,如果易淮要是他的亲生儿子,那么罗弈十一岁那年就要让女人受孕……所以说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五十分。”罗弈对上聂郗成惊愕的眼神,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那孩子被我接过来,第一学期数学就考了五十分,英文好一点,五十五分。”
聂郗成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丝羞愧——哪怕他自己都说不清这羞愧从何而来,“……抱歉。”
“跟你有什么关系?他自己不努力,老师天天给我打电话说他上课走神,烦得要死。”罗弈嗤了一声,低头发了条消息,“我跟保镖说了,你直接进去就行。”
他将手中沉甸甸的饭盒塞给聂郗成,顺便甩了甩被把手勒出印子的手,“告诉费川,我在这里等他。”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东西。”
·
目送聂郗成离开还没几分钟,罗弈就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守株待兔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维……”
话还没说完,费川嘴唇上就竖了根手指,知道自己差点说漏嘴的他立刻噤声。
“离天亮还有点时间,我们去喝一杯?”罗弈收回手,靠着墙懒洋洋地向他提出邀请。
“你受伤了?”
罗弈抬起袖子闻了闻,“大概是别人的血溅到身上了。”
“都这个点了还有酒吧开着?”费心看他不像受了伤的样子,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紧接着又不安起来。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急躁什么。
罗弈对他的焦虑毫无知觉,“去我家不就行了。”
“大少爷,你明天不是要出差吗?”
“所以现在更要喝点酒,不然我睡不着。”
“喝醉了怎么办?”费川不依不饶。
“你事真的很多。”罗弈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很敷衍地说道,“你的房间我让安妈给你收拾出来了。”
本来就对他不抱任何希望的费川翻了个白眼,“少来,上次你直接要人把我丢客厅沙发上了。”
睡软绵绵的沙发还被空调吹了一整夜的他老腰差点报废,光是爬起来都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不得不叫车去医院做了两天理疗才勉强康复。
“那不能怪我,谁让你自己扒着沙发不撒手,我以为你很喜欢我家的新沙发,都在考虑给你订个同款送去了。”罗弈等得不耐烦了,过去一把揽住他的肩膀让他跟着自己走,“别那么多废话,来就是了,我会害你吗?”
费川被他拽得重心不稳,差点摔到地上,赶忙把他的手拨开,“行了行了,我去就是了,别动手动脚的,十几年没点长进。”
第二十一章 暗潮(十三)
同天夜里,博古胡同太古斋。
“就剩这里没检查了……哎,慢点慢点,不急,我来就行了。”
身强力壮的年轻伙计扶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进到贵宾室里。
“陈叔你坐着看我检查就行了,完了我送回房歇着,这样行吗?”
陈叔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年轻活计咧开嘴笑了下,“我晓得啦,不会再毛手毛脚。”
“我是让你快点去别墨迹,再晚点小心打不到车。”陈叔手中拐杖在地上用力地敲了下,“我问过你要不要住下来,你自己不识好歹,非要淋雨走夜路就不怪我了。”
“是啦是啦,是我不识好歹。”
陈叔有个习惯,就是睡前把店里彻底检查收拾一遍,几十年来风雨无阻。平时还好,问题就出在这种阴雨天——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右腿骨折过一次,受医疗条件所限,好得不怎么彻底,往后天气有点风吹草动就痛得厉害。店里做事的伙计知道以后放心不下,偏偏陈叔又固执得厉害,不肯把这件事完全拜托给别人,碰撞了几次,商量出来的折中法子就是让店里一个他信得过的小伙计陪着他,免得磕了碰了都没人知道。
“等等,这是什么?”
小伙子用吸尘器扫了地,整理沙发坐垫的时候一样东西被扫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U盘?陈叔,是不是上午来的客人掉的?”他把这小玩意捡起来,拔掉一边的盖子没看到熟悉的插口,“咦?好像不是U盘……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那位置是白天易淮坐过的……陈叔脸色大变,“拿给我看看。”
“陈叔你知道这是什么?”
在他的认知里,陈叔年纪都这么大了,对电子设备应该知之甚少。
“要你拿过来就拿过来,少这么多废话!”
被骂了的小伙子赶忙把东西递过去,哪想到陈叔看了眼就把它从中间折成两段,事后还不解气地补了两脚,恨不得把它彻底碾碎。
“哎哎哎,陈叔,这要是客人的东西呢……”他余光瞥见陈叔脸色阴沉得可怕,讷讷地闭嘴,“怎么了?我是不是闯祸了?”
“不懂就别乱叫唤。”陈叔瞪着地上的残骸,如同看见了一条剧毒的蛇,咬牙切齿地说,“蠢货,这是窃听器!”
得快点告诉那个人,他正想要站起来受过伤的那条腿就疼得厉害,跌坐回去的他气得用力拍了下沙发扶手。
叙旧报信都不过是做做样子,易淮早知道聂郗成在里面,就等着给他们下套,偏偏他们还这么简单就着了道。
——人活着都会变的,不过有好有坏。
早上易淮说过的话突然在陈叔脑海里回响。
他到底想做什么?原本对答案十分自信的陈叔此时不那么确定了。
·
没有止境的雨一直下,雨声填平了寂静之间的细碎缝隙。
静悄悄的病房里,聂郗成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柜子上,坐到先前费川的位置上。
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飘移了一会,最后落在那个毫无知觉的人身上。他真的太久没仔细看过这个人了,久到他都不知道过去的记忆是否还准确。
易淮睡得很熟,柔软的睫毛轻轻地震颤,呼吸频率均匀绵长,天光穿过昏暗的深蓝色雨幕,在那白皙的肌肤上投下一圈圈流淌的波纹,如同安静的白玫瑰。
五官轮廓褪去了稚嫩的孩子气,从漂亮得模糊了性别的少年长成了俊秀的青年,但有些东西却一直保存了下来,比如神态和眼神。聂郗成本能地想要像过去那般替他整理下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却在最后关头停了下来,有些懊恼地慢慢呼出一口气。
成为尹源以后,他有过一段非常艰难的时期:大半旧金山华人黑帮都想要他的命,为了不露破绽,他又不能太频繁地跟帮助自己的人联系。长期缺乏睡眠和休息,精神和肉体在危机的高压下透支到了极限,在疯狂的边缘,每每他得空喘息片刻,等待着他的都是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他站在灵堂的正中央,抬头就能看见惨白的遗照,四面八方都黑漆漆的,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尖刻讥讽的话语排山倒海一样向他袭来,不论他怎么绝望地伸出手都难逃被淹没的命运。
在濒死的间隙,无数的残像从他的眼前飞逝,如同镜子破碎的残片飞向四面八方,再无可挽回。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某个垂着头的少年身上,他用尽全力想要伸出手拉住他,甚至大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但那一点距离仿佛生和死,无论如何都不曾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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