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翁雅病得很厉害,他们借住在舅舅家,舅舅与翁雅感情甚笃,出钱又出力,只求姐姐能好起来,只是对程眠的态度很恶劣,几乎算得上视若无睹,但比起其他人避如蛇蝎的样子,已经好得多了。
他们对他有限的善意,几乎都是出于对翁雅的情谊。
就像韩通明一样,不是翁雅的临终嘱托,他怎么还会愿意跟自己扯上关系。
没有任何人会再对这个扭曲的自己产生爱意了,他唯一的保护神去世了之后,他就彻底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就连韩通明对他的包容、耐心、若隐若现的温柔和不甘见他自我放逐的责任心,都只是对翁雅的报答。
程眠被烟呛得狠狠地咳起来,他忽然生出了些许疯狂的想法,他想冲回家,抓着韩通明的领子,告诉他这辈子自己都要赖在他身边,不管韩通明怎么看待他,既然韩通明已经无法报答翁雅了,就报答在她儿子身上吧。
就算我的人生万劫不复,你也要跟我一起下地狱了。
他低声笑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滚落,他丢下烧到手指的烟蒂,捂住脸蜷缩起来,又小声对自己说:“你别这么对他……”
秋风卷着几片干燥的落叶吹在程眠身上,他打了个哆嗦,恍惚听见身后一墙之隔的地方又有不怀好意的骂声、讥笑声传来,他怕得内脏都缩紧了,恨不得把眼耳口鼻一起捂住,以逃避可随时有可能扑面而来的恶意,他想回到四面不透风的屋子里,他可以安全地在里面等待韩通明回家,一起跟他吃一顿热乎乎的晚餐。
不对,现在那个房子里有了韩玥,她也会把自己赶走的,她才是跟韩通明血缘相亲的人,她是法官,她早已经宣判了自己有罪,那么他现在应该……应该去哪?程眠吃力地思考,沉重的悲观情绪压得他思维僵硬,完全无法挣脱。
他在哪都不应该在这里,他应该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家人……
“喂!你怎么蹲在这啊?”一个突兀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把程眠从魔怔中一把拽了出来。
他猛地抬起头,被迎面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他半眯着眼看对方走近,又是那个举止轻佻的赵书冉。
他今天穿了套雪白的运动服,抱着一束马蹄蓝,大概是来给魏水心探班的。
程眠感觉眼睛酸涩,鼻子堵塞,知道自己看起来肯定是一个不正常的可怜样子,他赶紧揉了揉脸站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招呼道:“赵总。”
“诶,你别叫我赵总啦,老气横秋的,叫名字就行了。”赵书冉见他眼角发红,一定是刚才蹲在那里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十分嘴欠地问,“我每次看见你都是一个人呆着,你哭什么啊?谁欺负你了?”
“没哭,风沙迷了眼睛。”程眠睁着眼说话瞎话,他也知道自己说辞不可信,完全是敷衍赵书冉,不愿意跟他聊。
“是吗?那我给你吹吹?”说着,赵书冉就要凑上来,表情天真纯良,看上去无辜得很,像是个完全不谙世事的富家少爷。
程眠这次没手软,他刚刚还满脑子玉石俱焚的念头,一时间有种灭天灭地也无所畏惧的悲怆感,也不管他是哪家的太子爷,直接伸手把赵书冉往后一推,冷冷地说:“不用了。”
赵书冉被他推了一把,有点生气,秀气的眉毛蹙起来,刚想开口说什么,又被程眠打断了。
“赵总,我没去过‘夜桃’,也没见过你。”程眠挺直了身体,加重语气道,“你有女朋友,我有男朋友,别做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事了。”。
他眉眼间一层薄薄的冷意,不像平时那样好欺负了,倒有点出乎赵书冉的意料:“你有男朋友?谁啊?”赵书冉这人很奇怪,此时也不生气了,倒像个小报记者一样开始问八卦。
“他叫韩通明,我们住在一起,青梅竹马,鹣鲽情深,不管你知不知道认不认识,反正就是这样。”程眠借着心里那口气说完,立刻被自己胡说八道的本事惊呆了,一个没绷住笑了起来。
这些不敢细想的美梦,好像一旦有胆量说出来,就能给自己底气让它成真一样。
“………”赵书冉见程眠泪痕未干,神态一时脆弱一时坚决,说着说着开始莫名其妙地笑,像个神经病一样,心里有点发怵,“……好…好吧,那祝你们白头偕老,子孙……子孙满床。”
听到这话程眠笑得愈发开心,前仰后合,也不知是觉得这个祝福让人舒心,还是这个词本身很好笑,总之是把赵书冉笑得头皮发麻。
两人各怀心思,神情迥异,程眠时不时发出渗人的笑声,赵书冉则有点惊恐地一直拿眼角瞥程眠,怕他忽然精神错乱暴起伤人,两人气氛尴尬地一起回了片场。魏水心正一肚子闷气没有地方发泄,见赵书冉亲自抱着花来探班,顿时生出无与伦比的虚荣心,也不跟剧组人员生气了,优越感爆棚地上去挽住赵书冉,其他人见金主爸爸来了,也十分识趣地闭上嘴,做出夹道欢迎之势,剧组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赵书冉的到来而缓和了下来。
赵书冉说是来探魏水心的班,此时倒也没跟她说几句话,抓了一把葵花籽就坐在导演身后看起了现场表演。
“他俩是在饰演两根木头吗?”赵书冉看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
工作人员在一旁尴尬地笑了笑,心想这不都是你搞出来的吗?不然谁要请他们来拍戏……
这场正拍到魏水心饰演的女主因误会而给了青梅竹马“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话是导演声嘶力竭地冲魏水心喊出来的,她借位的动作软绵绵的,好似手腕脱臼,导演讲了半天,恨不能亲自上阵做示范给程眠一巴掌。
魏水心在演戏上实在天赋一般,又不曾真的下重手打过人,再加上赵书冉在旁边看着,演起来愈发手足无措,NG了无数次,手指甲还不小心刮到了程眠的眼角,还是一条没过。
于小柔上来眯着眼去看程眠眼角的划痕,好在没有破皮,只是略微泛起一小道的红肿,于是草草用粉扑盖了几下。
魏水心还在对着个抱枕练习打耳光,导演和程眠协调了一下,决定用真打效果好一些。
“你打就行了,你那个力气又不会真的打死我。”程眠站好位,见魏水心还有点忐忑不安的神色,跟她开玩笑。
魏水心见他神情轻松,心理压力多少没那么大了,但还是皱眉道:“别说打人了,猫猫狗狗我都舍不得打一下。”
“你要做演员早晚要过这一关的,好在第一次是我,如果要你打姚兰兰,怕是打到天荒地老也完不成了。”姚兰兰就是日常暗地里挤兑魏水心的女配之一。
“……哼。”魏水心心里翻了个白眼,心知若是姚兰兰被她翻来覆去地打耳光,就算她不是故意的,也会暗暗记仇,她正色道,“那你就多担待了,我尽量一次过。”
程眠冲她笑了笑,觉得魏水心虽然身上有些公主病,但心地还是纯良的,他对待工作向来认真,说是要拍戏,挨几耳光也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情。
结果就是程眠被来来回回抽了七八个耳光,一个比一个大力,才勉强达到了导演的要求,他左脸被打得通红,粉都盖不住了,他又怕魏水心心里愧疚,再被剧组其他演员添油加醋,借机编派,只好面上装作轻松的样子,与于小柔说笑。
“你这脸晚上回去敷一敷吧,红得吓人。”于小柔犹豫着要不要再给他上粉,“大小姐下手不轻不重,挨打的人可遭罪了。”
程眠原本左耳受过创,有时在周围声音太大的环境下,听力有间歇性消退的症状,现在被魏水心一顿耳光打下来,左耳又开始嗡嗡作响,连带着有点头晕脑胀。
他挥了挥手,示意于小柔别胡说,于小柔不服气地撇了撇嘴走开了。
程眠窝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抬眼看了看表,已经将近7点了。今天韩玥的来访给了他不小的精神撞击,不知道她会不会留下过夜,自己现在这个状态,大概只能勉强用韩通明给他的100块钱去住青旅了。
摸出手机来看了一眼,上面居然有韩通明发来的未读信息。
“你几点回来?”PM 6:33。
“晚饭想吃什么?”PM 4:28。
“我妈走了,晚上咱俩谈谈。”AM 9:30。
他今天一天心神不宁、精神萎靡,又忙着拍戏,一条都没有回复,看上去好像在闹什么别扭一样,程眠想给韩通明回电话,但又想到早上偷听他与韩玥的对话,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韩通明,删删改改还是发了条信息回去。
“我白天拍戏没有看手机,今天可能晚点回去,你不要等我了。”
信息几乎是秒回的:“我等你。”
他要跟自己谈什么?谈翁雅?还是韩玥?
程眠怔怔地盯着这三个字,酸软苦涩的负罪感和绝望惊恐的慌张泥沼一般漫上来,几乎淹没了他的口鼻,他一点也不想跟韩通明谈,一点也不想面临这场审判。
除了厚着脸皮赖在别人家里做了几顿难以下咽的晚饭之外,他对韩通明一件好事没干过,就算韩通明只是为了翁雅的嘱托才对自己这么好,也仁至义尽了,自己却还时时算计着,要如何利用他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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