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要生傀儡的气。“甘栾说。连一丝怜悯都没有,他的眼底只剩俯视,如同造物主凝视他的失败品。
甘岚在这种注视下沉默了很久,也可以说思索了很久,或者下面那些话他早就想说了,总之,他就像认真完成“熟读并背诵全文”的乖学生一样,让那些句子如流水一般有条不紊地注入长河,也不在意归处,仅仅是倾诉。
他说:“怪物之所以为怪物,是因为他生下来就是。我们怎么能毁掉与生俱来?我们只能让完整残破,或者死去。”
他拍拍桌子,小矮人继续跳舞,周而复始,一如既往,所以他又说:“对不起,甘栾,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将永远跳那只舞。”
甘栾低垂着眼,静静听着,他气息宁静,如同某个落雨午后在屋檐下昏昏欲睡的避雨者,他可以睡下去,也可以马上就走。
甘岚说:“我为此而生。我闭上眼,摆出第一幕的动作,不需要音乐,不需要节拍,不需要指挥,那些都是让虚假更为可笑的演出服。什么都不要,我闭上眼,再睁开,就可以谢幕。”
小矮人一曲舞毕,又回归安稳静坐的模样,木头脸刻着微笑,永恒而安详。
甘岚不断地拍桌子,不断地让它跳舞:“我醒着的时候,我在玻璃柜台等着我的主人;我睡着的时候,我躺在谁的手心都不重要。我只为那个手心而舞,我知道,我永远都醒不来。哥哥。”
他的手和脚都蜷进过长的袖子和裤腿里,整个人缩成一团,下巴搁上膝盖,歪着脸,那些涌出的液体就斜斜地滑下来,滚进鬓角,溶湿侧脸。他说:“我永远都醒不来了。”
“那你为什么要哭?”甘栾抽了好些纸巾,像拿着一朵大白花,那朵花逐渐沾湿,成了一个碎纸球:“谁会在梦里哭?是那些即将醒来的人。”
“不,因为他是怪物,所以哭。”
“是这样吗,因为他是怪物,所以他哭?”他见甘岚呆愣愣的,像个电池耗尽的小座钟,时间被他变缓,拉长,磕磕碰碰走着,混沌了……甘栾又说:“那么我换一种方式问你,怪物为谁而哭?是为他自己——”这时,他笑了,笑得有些轻佻且骄傲。事实如此,曾经他嫌弃甘岚千变万化的态度是骚情,实际上,轮到他使用笑容时,却与甘岚别无二致,都让人失魂,尽管这抹笑并非良善,还渗了丝丝邪恶。
他笑了一会,才继续说:“还是我。”
这句话使甘岚疑惑无比,他僵硬着姿势,如同入定,连眼泪都忘了继续。那双眼浸透了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的颜色,一波一波,如同风皱的湖面,缓缓化开,归于墨黑。
“如果我从未存在,你还要哭吗。”掌心下,是甘岚小小的头颅,他顺了顺这人软软的头发,把甘岚从愣神中拉出来。
他们面对面,甘栾捧起甘岚的脸,他审视这张哭红的嫩脸,深瞳,缀红眼尾,流离失所的妖怪。他给他的感觉一直未变。甘岚就应该是这样。这意义非凡,但此时甘栾未意识到。
他只是紧盯甘岚的眼睛,看进幽深处,一字一顿道:“如若他为我而哭。我将接受他的眼泪,就像往只属于我的荒原里种下一棵树。”
飘飘然说完这句话,甘栾突然从午后细雨的昏昏欲睡中惊醒,放下甘岚,转身往楼下走,简直是落荒而逃。行到拐角处,他又停下,拐角处没有灯,他躲在黑暗里,遮住表情,像个面容怪异的自卑小丑:
“你要知道,我的荒原,一无所有。”
后来甘栾躲进叶靖的房间,打开音箱,又是那首阴魂不散的No.6,在这种时刻,此等曲风更叫人自觉阴暗。但是他没关,他想听,就让丑恶鞭挞自己,这是他的真实。他想:我尽力了。拉拢甘岚很难,他是一个完全成熟的傀儡。不过,难度越大,获利越高,这是亘古定律。如果站在目的地的终点往前看,进度条拉到现在这个时刻,他的所作所为或许是正确的,甚至明智。可是身在局中,他无法控制质疑自己:我到底要虚伪还是真诚?
什么荒原……什么种树……竟然不加思考就脱口而出——九流诗人都会嫌弃的句子。真是迷昏了头。这难道不就是在欺骗感情?虽然甘岚不一定懂,但是,甘栾想: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啊!
那让叶里去……可这,不就是将亲手沾血换成假借他刃?
要收获一颗心,除了用另一颗心去换,还能怎么办?
琴曲奏至高潮,极速的音律如同尖锐的冰凌纷纷锥刺进脑海,把他最后一丝侥幸的自欺欺人扎得千疮百孔。
不行,如果是我的话,绝对不行……
那么思路便拦截在此处,“无法通行”的牌子竖起来,左行右绕偏也翻不过。在原地挣扎太久,他颇觉眼皮沉重,一经闭上,便再也无法抬起。睡一觉,用以逃避,甘栾想,我真懦弱。
若是不想失去,又别无他法……就要用力箍紧,让他粉身碎骨也逃不出。懦弱的利己主义小人……这便是甘栾……不要再为这种人而哭了……
他缓缓睡去,梦中,甘栾环顾四周,抬头低头,发觉自己正站在宽无边际的铁栏面前,黑色细铁柱根根树立,刺入云霄,见不得终。铁栏那头又是一丛苍白,一名少年脖颈缠绕绷带,一大束Pat Austin 与他同眠,他甚至能闻到铁栏那头弥散的茶香。
他要过去,他想过去,可是铁栏冷酷无情。没有终点,两头都一望无际,穹顶是一片黑灰,他甚至分不清谁在外谁在里。
忽然,那从苍白变了颜色,变得血意弥漫,大片的血液如征战般扩散,转眼成泊,少年浸于泱泱绯红,像个血养的蛊人。少年缓缓朝他睁开一只眼,火种化为暗红藏于眼底,他微微开口:“妈妈不要我的手/哥哥不要我/爸爸把我藏进笼子……”
“爸爸把我藏进笼子……”
“爸爸把我藏进笼子……”
“爸爸把我藏进笼子……”
血人不断地哼唱单句。
那些活起来的血渐渐漫过鼻尖,令少年站起,朝甘栾走去,拖一地血痕。铁链声哗啦响,少年脚绑镣铐。他于血泊中站起,仿佛一种淬炼地完成。血珠凝聚,自发尾滴落,露出一丝丝偏白的金色。他仍是单睁一眼,暗红深瞳不容他物,紧盯甘栾,如同长出丝蔓,攀缠而去,甘栾掐着脖子,掐紧喉间那股奇痒,除此之外,他无处可逃。他认出了那个血人:“甘岚。”他说:“你还好吗?”
甘岚也认出甘栾,他上前抓住铁栏,锁链窸窸窣窣响着,一些血沿黑杆滑下,Pat Austin 在他身后绽裂,漫天花雨。那只闭上的眼不断地流出血泪,他的额头撑着栏杆缝,睁开的那只眼紧贴上来:“哥哥!”
他惊恐非常:“哥哥,你快跑!快跑!”
道不明但清晰无比的恐惧朝甘栾袭来,如同一泼冰水淋了满头满身,甘栾不自主地颤抖起来:“你怎么办?”
“我?”甘岚闭着一只眼,嘴角歪歪的:“我不要紧。”
他缓缓睁开另一只眼,那只眼眶空空的,深如黑洞,一股腐烂的气息像雾一样扑过来……
“我已经死了啊。”
就在这一瞬,甘栾再也压抑不了喉腔的奇痒,猛咳不止,逐渐醒来……
他睁开了眼。一朵花,一朵茶香四溢的花抚过他的眼睫毛。甘岚正哼着那首该死的歌:“爸爸把我藏进笼子……”
甘栾抓住拿花的那手,抢走玫瑰,揉烂了,握在手心。他坐起来,猛然一拉,甘岚几乎跪倒了:“啊啊要倒了要倒了。”
就是要让你倒。甘栾把腿放下床,膝盖轻轻一顶,甘岚几乎横趴到他大腿上,“干什么……”失去自主行动能力某人艰难地转回头,一捧橙红花瓣从天而降,茶香晕人……
甘栾把甘岚翻转个面,没错就跟翻煎饼一样轻松,又扶他坐起来——太轻了,让他坐大腿都没什么实感——一手拦住他直直的腰,另一手拢齐他一双腿,再伸手摘下他头上一瓣花:“我看看。噢,活得好好的。”他右腿颠一下,甘岚也随之晃了晃,两手不安地圈上甘栾的脖子,这家伙还在愣神,手上动作只是下意识。恶作剧般又颠了次右腿,甘岚就活过来了,要掐人。甘栾凑近他,仔细瞧了瞧,不是什么鬼暗红瞳色,也没眼眶空空。房里没开灯,但房门开着,外间的灯光远远晕进他的眼,晃一波盈盈。如照进深海的光线,粼粼微银。
活人。大活人。温热的大活人。他把甘岚按进怀里,反正这是个矮子,好操作,他也不管甘岚乐不乐意,起码这一刻,他不管。甘岚身上有股微微的茶香,而且很软,塞进怀中和抱枕一样。噢,真乖。
甘岚从甘栾肩侧钻出来,下巴磕着他肩膀,手指在他背上画圈,问他:“我们是不是和好了?”
“当然。”甘栾抖了一下,突兀得很:“不要往我……”他把甘岚抓起来:“不要往我脖子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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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的教义里有这一条吗?”甘栾任他荡,自己像要睡着了:“谁伤我,你杀谁。第二个人没有伤我。”甘岚说:“他将要。”几乎同时,甘栾轻笑出声,一边嘴角勾起,鼻尖嗅着食指指节:“你以为我和边优是什么关系。”
第26章 傀儡戏 其八
隔日便晴了。阳台上那一大丛花卉存着昨日的雨珠,晨光下,如翠如银,璨错有光,亮得照人眼睛,眯缝间只见葱茏一片捧着那重重的似橙似红,滴滴落落微微颤动。途风来搅,于是一片星海荡漾,或滚滚而坠,或划出一道光,似星似泪,漫漫茶香彻而苏醒,疏疏慵慵地张网,见得花就进了网,好不醉人的一缕香——正是茶香繁盛清新醒人的好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