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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格 (Mine)


“是的,”甘栾用上甘岚的语气,冷冷道:“我们人类只想消灭你这种异端。”
不知不觉,耳机很久没出声了,甘栾拿出手机,发现没信号——他猜是被屏蔽了。附中门口像被肃清过,半个人影都未见,连门卫室都是空的。逃跑就是认输。甘栾说:“走吧,这就是你即将上学的地方。”他也不知甘岚有没有察觉这些不对劲,总之这个人一直都很不对劲,比疯子还疯子,让他察觉异常,跟让他有自知之明有的一拼。
纪大附中是纪城最大的中学,占地面积是该校的一个吹嘘点,他们从操场逛到教学楼,一幢一幢轮过去,逛到甘栾精神恍惚,想给自己打个急救电话。
美术室门口落了一架纸飞机,多动症跑去捡起来,推开美术室的门,一股颜料混杂的味道散溢开,盖过走廊的灰尘味。
甘岚趴倒在美术室的讲桌上,像一滩石膏泥:“不行了我走不动了。”
甘栾想:他们的目标是我,带上甘岚是不是多余了?或许他们顾忌甘岚?
他说:“你躲在这里,无论有什么动静,都不要乱跑,我会来接你。甘岚。”
甘岚侧过脸,双瞳映着微光,使他眼神专注:“这是你的命令吗。”
“是的。”甘栾想:我还要说点什么,我还得说些什么,我有能力让他听话。要物尽其用。“你过来。”甘岚就过来了,甘栾扶上他的后脑:“你的命,是我的,我现在交给你保存。”应该笑一笑,他想,他弯下眼角。于是,甘岚的眼神忽然变得很认真,还有一丝……未明的难过,像微雾里的晨露,透凉清澈,又朦胧。甘栾继续说:“不要死,甘岚。”
执着点在“不要死”,他一直知道,但就是不明白,这个人对他的意义,为什么高至“不要死”,又止于“不要死”。
“等我来接你。记住你是谁,我给你的位置,我给你的身份,它早就是你的了。”甘栾往后退了几步,甘岚留在原地,垂下眼,像一株缺水缺光的黯淡植物。
如果有末日……
他终是离开了,但最后那句话比身影留的久——
“专属于你。”

##
先要找回信号。甘栾跑出空荡荡的校园,一路畅通无阻,当他冲至人流纷扰的大街,竟有种回归人间的错觉。电话瞬时响了:“怎么就你一个了?甘岚呢?”
“他在附中躲着。”甘栾没机会继续问下去,对面吼了起来:“赶紧的!剩下的人全部去附中!槽!又被摆了一道!”
他们在说什么……他听得懂,但不想意识到。不想明白,只愿做个贪睡的愚者。
……嗓间一股奇痒,绞缠出血腥味。
如果一个人,总让你觉得末日来临,总让你尝到血腥,总让你犹豫,总让你逃避,总掐住你的心脏要么猛烈颠宕要么静死窒息,如果这个人不是你的,那是不是就该杀死他?
那是不是就该杀死他?
那是不是就该杀死他?
他让我生病,很重的病……甘栾想。是不是杀死他就能获救了?
杀死他。
他不能死。
只要杀死他。
只有他,不能死。

像几天前的那晚一样,甘栾又开始猛咳,一面掐住突然发病的咽喉,一面全速往回跑,冷冽的风灌进胸腔,刀割一般,他说不清是风还是心脏,是风太残酷还是心脏太脆弱?残酷与脆弱?这两个形容词太可笑了……这不是甘栾,不是他。这是一种病。他想起来了,似乎有种遗传病……甘显说过,他是偷听到的,但具体的,他全忘了,是什么病,是什么时候听到的,都不记得……那么他有吗?那么甘岚呢,他到底是谁?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甘岚是谁?谁能回答他?死去的爷爷?弃剧的父母?阴魂不散的鸟人们?曜城那个叶家?谁都不可信。
他回到美术室,看到甘岚蜷伏在一个人的身上,气息阴狠,膝盖抵住那人脖子,青筋暴起,全数全力,使得对方毫无挣扎的余地。他紧紧捂住那只弱鸡的嘴,一手持短刀,举高——少年浑身浴血,绯红淹没发尾,左手铭刻热烈的红色,眼瞳透亮,嘴角撕裂笑容,下巴溅射到的血花鲜明刺眼,像贪食的恶鬼。这个甘岚是清醒着的,是清醒的恶魔。可是他要杀人,甘栾看出来了。
“停手。”他说,他径直走过去,只有他能接近这个疯子:“我要活的。”
“他必须死。”甘岚瞪着他,第一次用这种表情面对甘栾。
底下的人疯狂扭动,甘岚的短刀电一般落下,那人便少了只耳朵,惨烈的嚎叫刺出甘岚指缝,他却在这时扬头,一滴殷红的血泪一般滑落,他细嫩的面颊全是血泪,他面目全非,他洇红的眼尾在此刻具有真正意义,这是溢血的眼尾,这是嗜杀的妖怪。
“我必须杀死他,哥哥。”
纸飞机。甘栾忽然看到甘岚胸口口袋里夹着的纸飞机,一条细线从久远繁杂的回忆里挑起来,拉长,不断拉长,扯出一张张胶片般的画面——
“你是故意留下的,是不是。”他说。他突然心灰意冷,就像被困进一片乌云,看着世间流落灰雨,蒙上一层阴郁。他于云端见山峦,山峦如森玄重叠的高塔,无尽地吞没万灵万物,淋湿的飞鸟,狂乱的丛林,倾覆的兽穴,坍塌的矮居,茫然的山民和一抹踽踽独行。独行者若隐若现,如同游移渺然的雾气,他的孤寂使他行将透明。
这便是你给我的牢笼,使我困于此而不移,使我目不转睛,使我降落这晦暗天际、萌生雾气的雨,使我远离,使我满目杀机,使我永世不得见——那个欲将消却的正面的你。
目标不是他,一直都不是。
那天的袭击,是冲着甘岚来的,他们故意袭击他,目的是吸引甘岚。他们成功了,甘岚就像疯了一般——所以,他们知道甘岚有这种本能,这些人了解甘岚——如其所愿,甘岚被那个袭击他的人勾走,直到晚上,他才在巷尾找到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的甘岚。中间发生了什么,连甘岚自己都不记得,或者假装忘记了,毕竟,面前这个人,从来,从来都不曾对他说实话。
“你早知道这个人的目标是你。”他没说错,因为甘岚的眼底……这个笨蛋,根本逃不过他,一丝一毫都逃不掉。
这是多么的可悲、可笑、可恨;这个人,上一秒让他觉得“你是为我而生”,一举一动,纤悉无遗,一颦一笑,毫发毕现,他以为他牢尽掌握。可下一秒,无能的枝蔓已牢牢锁住他的双脚双腿,动弹不得,进退维谷,原来是他反被困住。是他们天生相克,还是……还是这个甘岚,仅是为他而设?
“你就是想留下来杀了他。”他抓住甘岚的刀刃,头次,甘栾被怒意支配,凝视的目光不再掩饰。那瞬间,他见到甘岚的眼瞳像是幻化混杂了所有颜色,但终归混沌,虚无和漆黑。一旦意识到无能为力,马上就会放弃,这种行事风格并非甘栾独有,甘岚也是,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松开了刀柄——马上便有人上前压走了那个死里逃生的人。
甘岚缓缓站起,缓缓转身,背朝甘栾,缓缓往讲桌那头走过去。像一具麻木不仁的行尸,脑仁早被啃噬空洞,被远方召唤,前行,不断前行,步履丝毫不偏移,他是要做归从黑暗的傀儡,还是趋光而行去自毁?前路未明未暗,可是甘栾想,不允许,我不允许。我现在不允许你走你的路。
“你就没想过。”有人从甘栾手中接过那把刀,给他包扎,他不知道是谁,只是抽回手,抓住前头的背影,咬牙切齿道:“要是你死了怎么办!”
行尸顿了顿。
被甩手的叶里发声了:“结果你生气的点是这里?!”
甘栾冷冷看他一眼。叶里举双手投降:“OKOK!朋友们都利落收拾起来,你们聊,我们先走了。”
叶里这屎棍子。转眼甘岚已藏到讲桌下面,抱成一团,脸鼓着,瞪着讲桌外的甘栾,眼底影影绰绰,含泪盈盈,像两盏飘摇的远灯,若起若灭,依稀微熹。
盛怒之下,甘栾的黑锅脸端得很稳。心里头却好气又好笑。活人,这是个活人。讲道理,咱们讲道理。
他双手撑着讲桌,身体当做牢墙,把甘岚困在里头:“你就不信我会护着你。弟弟?你不是叫我哥哥么?我父便是你父,我母同是你母,白纸黑字,我亲手让它实现。你我能有什么血海深仇值得你这么防着我?难不成我的存在会要了你的命?我是你的否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么好,你要我的命,你便拿去。”越说越气,见着甘岚那委屈的小样也来气。不知不觉,自己也蹲进那讲桌里了,同那小傀儡面对面:“你的命也是我的,那天你亲口答应,还是说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骗子?你在逼我怀疑你?那么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走到现在,你走到我面前的每一步,都像演戏,谁给你的剧本?小傀儡。你接近我想干什么?抢我的东西?取缔我?要我的命?给你,都给你。你来杀了我也可以。但你就是不信,你从来不信我可以救你!”明明只有我能救你,但你从来不信。
这是什么病?他不禁自问:我有什么病?我吝啬的省时省力呢?我自私的利己主义呢?我无耻的目空一切呢?它们都死了吗?我得了什么病?
我有病。
“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不信。就像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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