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不慎防啊!他把甘岚挪到安全角落,问:“闭嘴吗?”甘岚睁大眼睛,点头。甘栾放开他,语重心长道:“这种秘密设定,让别人知道就会失效的。”天啊!羞耻心!请不要离我远去!
当时光的指针拨回那日午后,那个彩色书塔复活的下午。甘栾与甘岚,他们呼吸着书塔的呼吸,环形阶梯如同古树,朝天空生长,甘岚攀上树枝,而甘栾停在根须。日光自古树尽头倾泻如注,琉璃色微漾,满壁沉眠的宝藏。他们眼中倒影琉璃拼凑的故事,尘埃奏曲,沉香漫漫。人类注视怪物,住进怪物眼中。无论何时,窥视幽深深处,总有这一幕:人类自树下仰头,穹顶零落澈澈星辉,他接了满眸。他接了满眸,在他眼中,甘岚与流光相融又疏离,像是聚合生长又欲将消逝。
只有他们是醒着的,无论谁回到这段时光,只有他们是醒着的。谁都渗透不了。只是这里,此刻永恒,历史不能磨灭,史册不可销毁。他与他永存。
“或者我换个说法,这里,它是否让你想起了什么。”
这满墙的古籍藏书,正本别册。这围绕而上,直达穹顶的排布,唾手可取以及触不可及。
“在过去,我曾与它们相伴,在永无天日的噩梦中。”甘岚坐下来,靠着书墙:“你去过那里了。”浸透琉璃的光盛在眼底,湖绿微绿,他像一只藏在夜里的猫,只剩眼瞳凝视你。
甘栾点点头,难得露出一抹笑,趋于真实的笑。展颜是心悦,但他很少予以笑容其真正意义。他总是笑成公式的样子,那是甘绪日复一日提着他的笑肌留下的烙印。嘴角上推,眼角微垂,眉目温柔,内敛疏离;或者,用笑来含蓄地针锋而对,不经意地显露杀气——旁人之怒视,于他便是微笑。可能谁都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他也能这样:微微扬着下巴,上唇稍抿,眼目微阖,眉间轻蹙,深瞳含情,如同神祇赐福,饱含温柔的宽恕。
他说:“我也是。我没有读完它们,因为我的梦没有你那么长。”
“但是你的梦相与我的梦,更加如痴如醉。”
“也许吧。”这里的确比那所压抑的公寓来的要如梦似幻,说他更为痴醉也不为过,但是:“如果在梦里,那就不要醒来。但当你清醒的时候,最好不要做梦。”
快从火星回来吧,小怪物!
小怪物……
甘栾对他说:“我没有注意那些书具体是什么,你看看这里有没有,如果有,你可以继续读下去。”所有的未完成,都可在此接续。未完的书目,未竟的宿命,以及待续的人生。
“我想,一本都没有吧。”
你知道这座书塔有多高吗,你知道这里囊括了多少书籍吗,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世界历史名族风俗,科幻奇谈怪异玄说……甘栾想:要深沉,要严肃,不然怎么表达接下来的真诚?不,应该说,不然要怎么真诚地表达接下来,针对电波系的提议呢。
甘栾说:“难不成那些书柱子上,堆的都是烂俗言情霸道总裁或者抠脚写手码的‘我在路边捡颗菜’这种书?”
“那些书是我选的。”甘岚一本正经道:“你知道我有人类的习性。”
甘栾点点头:我知道。我现在知道的,比以前要多。我希望能更多。但这并不代表我好奇。
甘岚说:“人类永远口不对心。言之凿凿提及他人之灾祸,面露惋惜,却事不关己。但又不断重复,絮絮叨叨,有幸灾乐祸的嫌疑,其实不是的,是因为他们自己也害怕粘上。”他抽出一本书,盖到脸上:“我说没有,其实是害怕没有。”
甘栾也走上去,靠坐在阶梯的另一端,圆木栏杆印上他的背脊,他们面对面。有人会定期清扫书塔,不必顾忌灰尘。甘栾一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一手放在伸长的腿上(那条腿挪去了下一阶),脖颈感受扶手的温度。甘岚一只脚抵住甘栾的,双手抱膝,刚刚抽下的那本书睡在怀里。他们如此,就像相对坐了很久很久。
“还有,”甘岚说:“有种人,越缺什么就越不屑什么,还硬要把不屑展示给旁人,他们一面喜欢从虚幻里自欺欺人般得到真实,一面又假作正经摈弃虚妄。”
“没错。”甘栾这个人类静静听着怪物批判人类。脾气忒好,涵养忒高。和平鸽要给他发奖状。
“所以那些书架上的书籍种类繁多,且偏僻,它们是角落的角落。并且,感情类的几乎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是不缺感情,还是没有感情?据他所知,腐臭公式的答案是无情。反正他是。
“是不缺。”甘岚又一次看穿他了,幽静的双眼酿出深深湖色,没有一丝声息地,缓缓淹没他。
他说:不缺。他看着甘栾,眼底湖色波澜,一碧涵空。他注视甘栾,如同浓郁的枝蔓生长,开出深色花朵,周而复始地绽放枯萎。他在枝蔓间颦笑,草木的香气化形为雾,他隐在雾里,只有眼睛碧蓝。
“不缺。”甘栾重复他的话,并点点头。他今天一次都没有反驳甘岚。可甘岚的眼神刺伤他。仿佛那个“不缺”不是满足,而是空无。
“不缺是一件好事。”甘岚把双手叠在膝盖上,用下巴蹭了蹭:“你同意吗?”
“我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没有“那个东西”。
甘岚像不倒翁似的抱着腿前后晃了晃,脸颊鼓起,抿着扁平的笑:“世人大多在羡慕,因为幸福总是别人的。而不缺就不必羡慕。”
“我懂了。”甘栾忽然伸手,他的手盖到甘岚低垂的头,指尖触觉轻微,发丝柔软,他的五指从他侧头穿过,他摸上甘岚的耳朵:嗯,报仇了。
他沿着他的耳廓画圈:“我无法使人幸福,因为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有些人,只要活着就是一种坚强。比如这颗菜,就是个悲观的苟活之人。也许如此,他才要自称怪物。甘栾若有所悟:你本该死的,像我一样,本该是个死人,同尸体一起长眠。可无论你是什么样,无论你是什么样,我早想好了。你再生的权力,由我来给。就像我从废墟里站起来一样,便再拉你一把,又何妨。
“但是,有很多你曾无法拥有的东西,”他让甘岚看着他:“我都能给你。”
教会他一切不熟悉的、缺少的种种,事无巨细;送他上学,带他出游;监督他的交友。那些使他认识世界、假模假样的书本,所有他触摸过的冰冷文字,甘栾都可以让它们拥有体温和真实。
能做的太多了,甘岚就好似一个空虚的壳子,一具傀儡的躯体。现在他抓住他了,那么这个人的真实,就由他来填补。
洋娃娃和变形金刚,男孩子和女孩子,他们大多渴求过这种“类人”形状的玩具。为什么不是花草,不是怪兽?因为和人类一样拥有四肢,脸庞,头颅,才像是他们真正的伙伴。同类意识,与生俱来。它完全忠诚,万般顺从,即使抽打践踏,将它远远扔开,它也永远张开双臂拥抱你。小孩子最要好的小伙伴,从来都不是活物。
如果他还是……不,他就是。他就是那种幼稚的小孩子,还未洗去初生的残忍,整日怀着无法言说的懵懂,胸腔回响着空洞声音。那是一种原始的渴望,自私的、利己主义天性。这个世上,要有那么一个,一定要有那么一个,唯一仅有,独属于他的,谁也无法抢夺的,真正的伙伴。他的,完全属于他的。完全属于,如此绮丽。你看这个脆弱的小傀儡,他有他的神秘,但并非不可塑,他可以将他养成梦想中的样子。
甘栾说:“你说你是怪物,那就是吧。等你哪天愿意做回人类,我会欢迎你回来。”
就是现在,甘岚露出了他所中意的清澈眼神。不管你是什么样。无论你是什么样。他想。
“他们怎么能不这样死去?他们因此也就相随死去。”甘栾念出了这句诗,甘岚曾说这个结局不错。所以甘栾对他说:“我不死,你也不能死。”
他的手心触摸甘岚的侧脸:“你不必再回忆,把过去杀死吧。我也不需要你的坦白了。”
甘岚张嘴欲言,甘栾拦住他,探身过去,一手将将蒙住甘岚下半脸,拇指扣住下巴,一手缓缓沿着甘岚滚烫的耳廓游走:“从现在开始。”
他抓住他的耳朵,凑到他的耳边,柔声轻诉,让热气交融。他的气息若有似无,悠缓的声音好似来自远古虚空。他道出掠夺的诅咒:
“把你的命交予我。”
#下章预告:
临走时,甘栾顺走一只兔子眼罩,两只红眼睛凶凶地圆瞪着,兔耳朵耷拉。他把这东西围住甘岚的眼睛:“呵呵呵。”他往他耳边吐热气:“我们说好的。”
第20章 傀儡戏 其二
感性的预感排行第六,理性的预感花名推理。此时,甘栾的“老六”和“推理”,都指向警惕。
就算是叶家,也难免不会有甘骁那样的人。叶靖可信,不代表埋葬在那棵树下的所有落叶都会归根。他们不能死,所以他必须保护甘岚。甘栾想,我为真相而活,而你,你要为我而活。
“从现在开始。”他对他说:“即刻。马上。”
“我重新给你这个名字,甘岚。山风岚,很适合你。”渺远山间无法触及的雾,紫烟缭绕,日照漉漉。
他像极了他的名字,远山不可及,深雾莫能入。无可名状却渺若有形,存在但虚无。雾气浓极后凝水,在山间日光的照射下零星一片。假的,日光星辰。却璀璨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