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他昨天才得知,甘岚同他一样,经历过那种腐臭公式。所以今天,他没让甘岚跟着。他们现在要去的,是甘骁的公寓,甘骁死在那里。这所公寓是甘骁的灵柩,也是甘岚的监牢。曾经,甘岚被锁在里头,或许三年,或许五年,他模糊而仅有的露面,使得邻居都记忆稀淡。
可是甘岚是逃出来的,无人解救他,甘栾不止一次地想到:他是逃出来的。他们的过往拥有相似,但甘岚的或许更为浓黑。
大侦探带甘栾穿行小道,带他闪进一间空着的公寓,再带他移步阳台:“对面就是,咱们翻过去吧。”
“你确定这叫隐蔽?”
“这可是靖哥哥钦点的太平大道,你不信他,他会哭的。”
“你再这么意淫他,他倒是会把你打哭。”甘栾比划比划距离,竟然轻松跃过:莫非我有修炼轻功的潜质?
叶里在后面说:“那个链条锁一扯就开。”
甘栾先行去开锁,锁链与门栏摩擦的声音像刮在他的心脏上,喉咙眼生起一种异痒,使他不住咳嗽,手上却停不下来,肢体有如烙印般的自行动作:拆锁,推门,轻轻仰避灰尘——
“你来了?按约定好的。”
他像是听到一句话,但不能肯定。因为他的耳膜忽然咕咕跳动起来,像是煮沸的水在顶锅盖。他不由得捂住右耳。这扇门正对着那边的窗,刺目的光与尘埃皆是扑面而来。他还闻到一股霉味,陈年的气息随这异味攀爬到鼻尖。屋里暗暗的,显得只有一扇窗,正午的金光霸占了全视野,有恢弘的错觉,使他微微眯眼。然后,他在烟尘迷离中看到一抹剪影,镶金边,拖着长长的袖子,像那种只用一层布罩在头上的寒酸幽灵,但只是一瞬。
他更在意那个声音,可是听不到了。
怎么办。
他走进门,逐渐看清周围,左边是多格柜,七七八八塞了些旧物,陈年报纸、铁罐、破水壶、发皱的书,其中有格竟硬塞了床被子,鼓鼓的,像是要爆出来。又是忽有一瞬,他看到被子砸下来了,面前扑粉一样白茫茫。但再看,被子还在原处。右边,摆着漆白的木质花架,堆的还是杂物。朝里的门边,有个鞋架,跺着几坨黑黢黢的物体,他也看不出来那是烂鞋子还是死耗子。鞋架后插着几张画板,靠墙上,正面朝外的那幅血红血红的,不知是花还是心脏,一股妖气。
他想,怎么办。
如果说梦也能是一种真实。
那他仿佛来过这里。
#下章预告:
“你是怎么知道它毫无营养的。”还不是因为看过了!他要锁门!他一定要锁门!去他大爷的温养,他又不是邪恶法师,要养什么怨灵!
第18章 迷津渡 其九
这是一所明显经过改造的小复式楼。从杂物间出来,直接能眺望楼下,走廊靠外的一边是玻璃围栏,楼梯在正中央向下延伸,靠内则是几面并排的房门,只有杂物间的朝向不同,正对着一面巨大的窗户,两层楼的落地窗上下承接,厚重的遮光布帘堆在两旁,唯留薄纱朦胧。有此格局,清晨的微熹,正午的骄阳,傍晚的薄暮,还有夜月的流萤,全都可光临。早晨,二楼悬挂的水晶灯顶被照亮;正午,日光经由水晶灯,零碎地撒落满地,楼上楼下,光怪陆离;整个下午至傍晚,光芒一阶一阶顺着楼梯滑至楼下,渐渐深黄,涂染一楼的书柜和地板,还有散乱的坐垫、不成套的地毯。
怅然重演的感觉消散了,像没存在过,这种知觉总是如此。叶里随后摸进来,给了甘栾一双手套。甘栾谢过,戴手套的间隙又说:“刚进门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老土的错觉。”
侦探君推理道(其实是猜):“你是不是要说‘刚刚的事情好像发生过’或者‘那个画面我梦到过’。”这种神秘像是一种流感,几乎人人都曾遭遇。
甘栾想:是,准确无误。我觉得我来过这里,在我久远的记忆中,我站在杂物间门前,这种画面,似乎是一张历史的面容。
“习惯就好。”叶里说:“我先前来,就转了一圈,这房子表面上给我的感觉是:除了杂物间看起来可能窝藏线索,其他地方一目了然,所有东西都是裸奔。”甘栾搞不懂他怎么那么喜欢用“裸奔”这个形容词。他想,道理也许是这样的:对于大部分人,一个词语越是被禁止说出,在心底就游得越勇猛,那么,它很可能就更愿意跳出水面。好比长辈教育你不要骂人,你畏缩听着,心里头还是骂翻了,在外面照样口吐脏言,背德的刺激感无处不在。由此可见,叶里可能被禁止裸奔。一件事情要被禁止,那么它首先必须存在。想到这里,甘栾对叶里肃然起敬。
后来他们聊至此,甘栾说出他的恶趣味猜想,叶里无羞无愧,一手捧住侧脸:“差不多是了。”甘栾差点以为他真裸奔过,叶里继续说:“靖哥哥从不答应和我洗澡(甘栾:为什么要答应?!还有为什么要一起洗澡?你想干什么?!)。我就缠着他一起健康裸奔,后来他说……”叶里摸了摸他漂亮的眉毛:“我再在他面前提裸奔,他就把我头部以上的所有毛发都剃光。”
上面这一段,甘栾顶后来才知道,现在的叶里在甘栾心中,还是个疑似热衷裸奔的勇猛……不,浪漫分子。
浪漫分子说:“其实这儿很值得调查,你看一楼那些满满的书架,警方都没动过。应该说,他们只是接到举报,回收了尸体,调了监控,发现有嫌疑目标,就万事大吉了。”
凭栏而立,甘栾不由被下面的布局吸引,等他身处其中,才发觉一楼整层都被打通了,空旷的像神殿大厅,轻咳有回音,厅内无规律伫立着几根圆柱形书架,如同支撑殿顶的石柱。但这里的色调不如神殿辉煌,它是冷淡的,如同失音的琴键,空留黑与白。
坐垫大狂欢?还是地毯盛宴?他一路走得磕磕绊绊,因为花里胡哨的垫子和积满灰尘的地毯太多了,书籍也是东一本西一叠,到处都是就地躺下啃书的痕迹。那几根神殿石柱般的奇幻书架直冲房顶,书籍围着它的外部轮廓手拉手转圈,最上层的书籍远在伸手不能触及的高处。
叶里也说:“上面的书怎么拿得到啊?”说完蹦起来做无用挣扎。甘栾说:“有三种方法。一,梯子;二,轻功;三,”他艰难地横穿过客厅,揭开墙上的木板:这里头藏着一面液晶屏。甘栾按了开关,叶里蹦过来,同他一起观看了开机画面。叶里很努力地说:“噢……这个这个,我们家有的。”苦苦回想的表情与便秘相似,让人一看便知。甘栾由衷地希望叶里能靠自己从“便秘”中解脱,于是没做解释。
这个书架控制设备,甘家老宅也配有,在后山,他以前经常去摆弄,可以算作游刃有余。只不过甘栾曾熟练操作的,是贴在圆柱内部的书架,而今天的,是外部。它们的构造有所不同,甘家的那种,只是通过电子屏的模拟操控,让书架上下、左右交错移换,这里的看似复杂一些。他刚刚注意过,这些柱体上都有一块方形空白,如果甘栾猜的没错,这便是自由移动书架的关键。
进入系统后,液晶屏上出现一个圆柱形书架图标,画得肥肥的,胖的没道理。图标顶上书:天地玄黄,底端有三个按钮,朝左朝右的两个箭头,和一个“进入”。叶里看出门道,手指在屏幕上滑了滑,Q版的小圆柱也“啪啪啪”轮到后面去了,顶上的字变成:秋收冬藏。
甘栾:“……”
叶里:“……”
最后他们选了“云腾致雨”,点进入。
余光里有一种微妙的错动,甘栾与叶里同时回头,看到不远处有一根圆柱顶的四周亮了一圈灯,跟打特写似的,灯光均匀地铺上柱身,原本灰蒙蒙的书脊们现在一览无余。
看来这根就是“云腾致雨”。
覆在柱体上的曲形书架有明显的分隔脉络,如果是一块整体,就漆成同种颜色,姑且叫它们大书格。大书格大小不一,或正方或长方,区分显著。板架或横或竖地插进大书格里,形成块块小格子,这地方摆书,是小书格。
叶里一直低头研究那个液晶屏,等甘栾看出门道了,他也说:“如果我的推理没错,它是想让我玩圆柱体版华容道?”
甘栾眼睁睁看他走错一步,“娱乐时间过了,洗洗睡去。”便自己来,叶里走开了,一会又蹦过来,“哎哎哎,弄这根,叫啥‘寒来暑往’,那最上面好像有几本相册,据我二十五万秒以来的侦察经验,那不是宝藏就是藏宝图啊朋友!”
甘栾将图标滑到“寒来暑往”,进入后,出现一个正经圆柱体(相比那个胖图标来说),线条切割表面,格子布局和实体书架一样,连留空也契合。如叶里所言,这就是个圆柱体版华容道游戏,在屏幕上模拟操作,软件会记录路线,确认后,机器自动工作,移动大书格——根据你定的路线。不知哪个闲过头的搞得设定,无聊炸了。
在等待那些格子移到目标位置的途中,叶里逛到一把梯子,高度正好可以取最上层的书。二人不由得对着梯子沉思。
叶里:“那么这个烧脑子的无聊机器的存在意义是?”
甘栾:“这把梯子的存在意义是?”
他们沉默了。
甘栾说:“这种梯子你一个人爬上去不怕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