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知道的比我多得多。”甘栾坐得远远的:“我到现在都没明白,边优到底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甘绪没回答他的问题,她少见的疲惫:“你真的不知道?”甘栾摇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与他的最后通话显示在凌晨,但那时我已睡着,也许是误接。”
甘栾坦白完,甘绪来。她说:“你小叔叔昨夜……被害,他是嫌疑人。”边优与小姑妈关系不错,两个温柔人,相处总是和睦的。她眉尖轻蹙:“最蠢的是,他现在下落不明。”
所以那些蝗虫记者是因为嗅到两种香料混合的异味才朝他前仆后继?他们觉得他能擦出什么星火?他明明一直最无知。这与众不同的异味却连警察也重视。的确,有谁能像他一样,身处漩涡,却浑然不知——这便是第一次,甘栾承认他与甘岚若有相似。
来了一名看不出职位的便服,说是有几个问题需要了解,单独记录,要带甘栾离开。他似乎认识甘娴和甘绪,那两位对此也毫无意见。甘栾路经甘绪时,袖口被拉住,三人视角内微微露出一截缠绕的绷带。甘娴轻呼,甘绪看不见表情:“你又这样。”甘栾不动声色的抚平袖口,仿佛没听到。
他们在路上,甘栾也不知要行往何方。走廊像是会生长,永远多出个尽头。于是就没有尽头。他们经过几个楼梯电梯,全被带路人忽略了,这幢楼似乎是环形,甘栾总觉得,他们走进了轮回。沉默而无尽的,如孤军逃亡。
前头的人说,本来还有例行问题要问,但你的不在场证明已经被解决了。所以我们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他用钥匙打开一间房,房内空空如也,但有尽头。带路人终于停下,按了墙上的按钮。甘栾才发觉那块镶在墙上的黑色门状物其实是电梯。它被漆得可怖又暗沉,如同吞噬夜的牢笼,那人停在电梯口:“有人在下面等你。这部电梯,只能到两个地方。时间不多,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除了开、关、紧急铃,按钮只余两个:17、B2。真合适,下了十八层。这种设计,不知算幽默还是讽刺。开关按钮上方的电子显示屏跳动着毫无用处的数字,缓慢如同甘栾麻木的心脏。
叶靖等着甘栾。他问他要不要口罩,甘栾接受了。的确有股怪味,但叶靖没用。大约因为叶靖需要说话而甘栾不需要,而且他也不想。口罩使他无需做表情,不知何时,叶靖已经足够了解他了。叶靖曾说,对于甘栾,他就是太监总管加大内侍卫——什么人会将自己比作太监?也就叶靖那个变态了。
也许是功用问题,地下室低温明显。甘栾甚至觉得脸僵,说不清是温度不让,还是太多错变让他固化表情。他在这种时候,布料蒙着呼吸的空暇,忽然想到,若是他面具不离脸,不说话,人前不动,不与外界产生任何相互影响,是不是就等于死了。他总不能客观看待死亡。活着的依据不是呼吸,而是有人能证明你的存在。他证明不了边稚樾的存在,从那一刻起,他觉得她死了。他现在要做的,是去确认,他也证明不了小叔叔。小叔叔冰冷地躺在这地下的某一处,是一个反证:甘骁没再活着。他即将失去存在,或许带着秘密。
工作人员像预习过,径直走到冷藏柜前,拉开一层抽屉,破开拉链,仅仅让遗体露脸。小叔叔的确老了,死亡像是给他加了岁数,曾经光彩照人的脸,如今灰蒙蒙。像玻璃蹭着泥打毛了,粗糙又模糊,五官黯淡。与叶靖互视,甘栾点点头,叶靖说:“那你回去吧。”甘栾最后留了一眼,他觉得自己不会再看甘骁了。他的眉目,他的棱角,他眼角的痣……等等。甘栾想掏手帕,没想只找到一截绷带。他犹豫了,最后把绷带交给叶靖,口罩往下拖了拖:“等下,你擦擦他的痣。”这是个怪要求,工作人员因此微微张开嘴。叶靖却嘴角上勾,跟那人打招呼:“那我擦了。”说完真的拿绷带凑过去。
可以说是光线原因,也可以讲因为那只是具尸体,但甘栾不曾觉得看错,那三颗痣变淡了。叶靖也发现了这点,因为它们越擦越淡,直至快消失。他们三个面面相觑,一个真惊讶,一个假微笑,一个面无表情。甘栾说:“但我觉得他就是小叔叔本人。”
叶靖把他往外推:“我同意。时间不多了,你先上去,我再跟一跟这件事。”
如同骤雨。
一夜之间蓄积的雨水,打落满身,在身躯之上蔓延、扭曲,捉摸不定,于指尖流失。他只有湿漉漉的茫然。凉意如衣。渡口弥漫着紫黑色的水汽,船只别无选择。闯进吧,闯进迷津。这是唯一的出路。
#下章,欢迎小曜曜大总攻(也就是小纪的老攻(。(……(欲言又止
#下章预告:
青年说:“死人自然是退出了。死的人,消失的人,睡着的人,丧失行动力的人——”青年朝一边歪着头,柔顺的黑发扫到一块,他的脸因角度呈现水滴形状,从额角至下巴都漫溢着笑:“都一样。”
第12章 迷津渡 其三
纪城与曜城的地理位置微妙。纪城沿海,在地图上是个圆润的块块,除此之外接壤的只有曜城。而曜城是一弯弦月,环抱着纪城,独不触海。他挨着许多城市,像个多情的浪子。纪城却情有独钟地被曜城圈养着,除了看海还是看海。
换句话说,曜城隔绝了纪城。他们的关系,像一对貌合神离的恋人,被环抱与环抱,纪城非心甘情愿,曜城也心不在焉。
提到曜城,在纪城这片土地生长的头脑总要让三个词打架,它们是“葡萄”、“酒厂”、“混混”,谁也说不清,也评定不了哪个词更贴合曜城。若不让词语打架,便只能这样说:曜城,他长满了葡萄,遍地是酒厂,养着一堆混混。
若说纪城是精致优雅的向上青年,那么曜城就是磕着葡萄干的扛把子,特产痞气横生的阿和,扎小辫和酿酒都是他们的职业。
甘栾还没去过曜城,以上臆测乃纪城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共有的印象。在本地,若说你是外地的,纪城人会微微一笑:你好,我们纪城漂亮吧?漂亮。那欢迎你;若说你来自曜城,那你就会被看混混的眼神接待。这是养在水里的潜规则,如同一颗顽石,蹲守在流通纪城的长河底下,每日孜孜不倦地弥散毒素,不致命,但长心眼。于是这方水蕴有的偏见,自出生就浸透脑髓。叶靖一早就对甘栾自报家门,他却不像混混,像变态。其实后者更恐怖,而且无药可救。
叶家的习性可能更贴近家族。曜城的叶家与纪城的甘家,它们都以“家”为单位,前者传承隽永,是肃穆,是传统,是家大于天,是小我成就大我,如山一般的威严;而后者就是个归纳的。叶家家大业大——在曜城没几个不家大业大的。小家族在曜城活不了。明面上,他是一座城,实际上,他是被割据的乱世。这里没有警察,只有“国土”,或者叫“辖区”,它们被冠上家族姓,偶尔扩散,间或缩减,一部分遵循热胀,一部分被迫冷缩,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和平。
在曜城,叶家姓叶,在纪城,叶家姓甘。他们即是这样的关系。甘老爷子留给甘栾的,其实是一个真相。连接真相的脐带,便是叶靖。
关于此事,甘栾自认最无知,他却又是离真相最近的那位。他与真相一墙之隔,待他成年,砖墙会自行倒塌,只是不知要倒向甘栾,还是另一头。
叶靖能告诉甘栾的,寥寥无几,一切要等他成年,换一个花哨的说法,即契约生效时。叶靖告诉他,纪城没有知道真相的人,一旦触及真理,就成了曜城人。齿轮转动之时,机械获得生命,神明称其为命运。活着,也死去。你看,纪城是圆的,他是轮回,活在里头的人就是为了不断重演历史。而曜城环抱着他,如同低头凝视襁褓中的婴孩。他不让他长大,他便永远哭泣。而你,叶靖看着甘栾,无悲无喜:
“你就是他一次又一次忘却的记忆。”
##
甘栾推开门时,正好听到甘显在说:“我去看了,是他。”甘娴微微激动,颤抖着声音:“报应!报应!他非要和他搅在一起!你看吧,都没有好下场的!”甘绪看着甘栾进门,甘栾喊:“大伯。”甘显抹了把不存在的泪水,摇摇头:“你啊……”似乎失望至极,仿佛哭不出来是因为甘栾太煞风景。甘绪问:“死因呢?”
“药品摄入过量。”
甘栾神思行远了,像触须伸到窗外。外头只见云膨胀,偶有飞鸟充显生气。这种高度予他一种脱离感,如同那些事情,远得像戏剧。纪城一院早上报警说丢了一批药,而破案速度乘了火箭,因为那堆药就四分五裂地躺在甘骁身边。它们像是被吸血鬼凌虐过,干瘪而凌乱。同时,边优昨天总共待过三个地方:他自己的房间,纪城一院,甘骁的公寓。边优留在监控里的最后一个背影,慌张不安又欲盖弥彰,不住回头,像是被只有他看得见的恶鬼追逐。警方能掌握到边优最近的行踪,差不多就在通话记录里他们最后一次通话的时间段。边优、甘骁以及昨夜,他们与甘栾千丝万缕,甘栾却只缘身在此山中。就像多年前那截突兀结束的剧本,甘栾又一次无知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