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陶然落寞的样子仍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美工刀,走入了洗手间。取下左腕上的表,拿着刀对着腕上的疤痕划了下去,鲜血立时涌了出来。台盆里红艳艳的,散发着蛊惑人心的腥味儿。我讨厌鱼腥味儿、猪肉腥味儿和鸡鸭等等腥味儿,唯独对血液的腥味儿有着无上的崇拜。血液的流失让我体会到了极大的快感。我看着它滴答滴答,化作一条无线尾的红绳,好像被赋予了生命似的,绵延不断地钻进盆里的洞中。就算最后会流入臭水沟,至少现在它构成了使我无边快意的渊薮。
清理完伤口,心境变得平和了许多。
星期一我一到班上,就看到陶然坐在我的位子上和周围人侃侃而谈,他看见我立马站起来,只盯着我,没有再说话,但他的眼睛光彩流转,仿佛会说话似的。那眼睛仿佛在说着“杜谨言,你还好么?”
我一时怔然。我原以为陶然热脸贴冷屁股后不会再来自讨没趣,谁知他竟没事人似的。
“早啊!”他说。
“早!”我点点头。又和同学们打打招呼。
“呃,那什么,我先走了。再见,拜拜。”
我更加不解了,难道不是来找我的?
为什么我会想当然地认为他是来找我的?他经常来我们班串门,和班上其他人关系一直挺好啊!
那他为什么坐在我的座位上?明明还有一些人没来。
下一秒,我就明白了。
我的桌肚里面躺着一本漫画。主人公红艳艳的大舌头伸得很长,正舔着一串臭豆腐,嘴张得老大,豁了一颗牙,眼皮耷拉着,一脸无神,邋邋遢遢的,像是整天与臭豆腐为伍并且上了瘾,一顶浓密的褐色头发长在他头上却像是戴的假发:这就是阿衰。我拿起来,翻了翻,又放进桌肚。我家里有一套全集,当年也曾捧着他们看得不亦乐乎,笑得像个白痴。后来发现,这些所谓的调笑剂,原本就是给不知苦闷的孩子看的;真正难过时,它们什么作用也起不了。锦上添花的东西于是早被我束之高阁了。陶然居然现在还看这个,我有些意外。我将这个愚蠢的礼物埋在课本的最下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眼不见心却烦。上课时脑子里也总是浮现阿衰的衰脸,那张脸渐渐与陶然的青鼻肿脸重合了,竟毫无违和感。
“杜谨言。”说曹操曹操到。
我抬头就看到陶然这张笑容可掬的脸。我十分不解,为什么会有人笑得这么干净纯粹。是真的,他眼睛里只有笑。就好像他内里本是一个小孩儿,只个子窜得十分高。
“怎么,不认得我了?”这张脸笑道。
“陶然。”我说。
“噗……和你开玩笑呢。”他说,“漫画看了没?”
“……看过。”不知怎么的,对着一张这么热切的脸,我忽然有些不忍心在上面看到失望的神色。
“唔,你肯定没看。”然而,我还是看到了。
“我全套都看完了。”我赶紧说。
“你还会看这个?”他显然十分惊讶。
这话我倒是不明白了,谁没有经历过安乐不解愁滋味的年纪呢?我又不是一直都像现在这样的,冰冻三尺,还非一日之寒呢。
“呐,里面还有我的杰作呢。”他扬扬眉,十分嘚瑟的模样。
“什么?”我将漫画拿了出来,一页一页仔细翻,“在哪儿啊?”
他不说话,只是笑着看看我。
终于在十六话空白处看到了两个手绘漫画小人儿。画功不错,左边署名为“陶小然”的笑嘻嘻的小人儿,很像陶然,右边的“杜小言”也是笑容驻满了脸,只是看着有些奇怪。
“原来你还会画画啊!”我指着陶小然,“很像你。”
“对啊,我可是专业的。杜小言也很像你啊!嗯,你笑得开心的样子。”
“是么?”我扬起嘴角,扯动一个笑容。
我不记得我有多久没有开心了。也许是一年两年,也许更久。
“呃,其实,是我想象的。”他看起来有些不自在,说话好像是在叹气,他轻声说,“其实我们俩很像。”
“你学了几年?”我没有理会他的胡言乱语。
“呃,也就瞎画画。小学时候开始画,我也不记得几年了。”
“嗯,也算成才了。”
“嘿嘿……你是在夸我么?”
“谢谢你,陶然。”我背上书包,拉着有些愣神的陶然,“走吧。”
无由地,我和陶然熟稔了起来。这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却又似乎理应如此。也许是那天他魔怔了似地突然一句“我们俩很像”。
☆、第 3 章
星期五倏忽而至。一阵尖锐刺耳的下课铃宣告着这个星期内所有的课程结束了。我一边整理书包,一边想着如何拒绝试图绊住我的人。有时候真想跟他们讲明,我杜谨言从来都没有一点乃至半点的热心肠,你们的分数是多或少真的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成绩提高了我也不会产生自豪感。可是我的名字,“谨言”二字,就像是一副镣铐,将我死死扣住。
大脑还未来得及亮起小灯泡,陶然就来了。喧闹纷杂的教室像是一个被燥热堵得严丝合缝的烤箱,直逼得人更加烦闷,而陶然竟在烤箱按钮上又加大了一档火候。
“杜谨言,你还要去那儿?”他像尊大佛似地堵在我座位旁。
“嗯。”左眼皮突地一跳,感觉自己似乎遇上了麻烦;或许我一开始就不该和陶然走近。
他看起来有些难过,这是我不理解的。我撇开眼睛,说:“适可而止,陶然,我希望你明白。”
“想和你做朋友真难。”他闷闷道。
我没想和你做朋友啊。一旦同某人扯上某种关系,总是麻烦的。你不怕麻烦,我怕。
这话几乎要破口而出,却不知为何被生生关在了喉咙里,出不来。
“那好吧,”他有些生气,“你得先跟我去一个地方。我找你有事儿。”他说着就走了,散落在四周拿着书籍伺机问问题的同学自动给他让道。
我跟着他走到校门口隐秘处,看见一辆摩托。
“什么事儿?”我站住。
他没有说话。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拿着两个头盔走了过来,递给陶然。
“戴上。”他递给我。
“我还有事儿。你有什么话在这儿说。”我没有接。
“现在才四点五十,二十分钟就够了。”他直接把头盔往我头上扣。
陶然,就这样吧,我们恢复到之前没有交集的日子。我照旧履行周五之约,之后再去医院。
“那你快点,”心里叹口气,“我还要去医院照顾爷爷。”
我整了整头盔,跟着他坐上了车。
迎面而来的妖风不遗余力地往我脸上扑,见有遮挡物又转战至裤腿和衣袖,见空就钻,不把人逼得直打哆嗦不罢休。我想起很久之前,那时我还很享受这种感觉。彼时在赛车上,车子像失控了般往前漂移,好像随时会与前后左右的其他车撞上,但是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相信那个人。我相信他,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他,同他一起在无数场刺激中相傍相依。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可以大大方方地抱着他,甚至说某些平时怎么也不敢说的话。喜欢他是一件见不得光的事,非但见不得光,连想都不能想,要及时剪除刚冒出芽尖儿的妄念。我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竟如此痛苦。
以致我后来到现在都不敢喜欢他。
怎么会不敢喜欢?是他不要我的喜欢。他亲手掐着我的脖子叫我立刻断了念想,于是我选择苟延残喘。
“箫以寒,我喜欢你。”假装又回到了几年前,还是在他的塞车上,我迎着呼呼作响的飙风重复着这句烂熟于心说出口却显生涩的话。
并不期待会有回应,因为从来也没有过。
“杜谨言我也喜欢你!”身前的人大喊。
“谢,谢谢。”一定是猎猎狂风钻进了头盔里,钻到了我眼睛里,要不然它们怎么会那么不舒服?
原来,就算带着头盔也能听见啊!那个人只是屏蔽了吧?只是,我想不明白,他既知道我对他有非分之想了为什么还把我留在身边?
摩托车被陶然开得四平八稳。向前,向前,好像要开出时间之外。
目之所及,深绿的群山做了背景,主体是一条条橙黄色田垄界限分明地连接着一畦畦黄中带青的未成熟庄稼。
停好车,陶然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想了想,他应该是问我有什么感想,于是我说,“很刺激。”
他像是挺满意的,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压力减小了么?”他问。
“……”我不明所以。
“我听人说,当一个人觉得压力山大的时候会产生焦虑,无处排遣焦虑时会有自虐或者被虐倾向。”他挠挠后脑勺,“以后每个星期五,不,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想,我都带你放松放松好不好?”
“……”
“你不想给你们班的人讲题,我就每到一下课就把他们赶走。你不想对着他们笑,那就不笑。他们敢说你什么,我就揍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