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的面目和肩膀同青年擦身而过,在这样开阔的公共空间里,每移动一步都要撞破无数道隐形的目光,幸而的是,并没有多少人对沿着墙根缓步前行的青年投去过多的在意。
阿惠为他准备的妹妹头假发有一道很厚的齐刘海,挡住了不少的面部特征,在发丝的缝隙之间,是一双小鹿似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分秒不停地打人群中扫过,寻找着记忆中那张温暖宽厚的面容。
胡达的脸从未如同此刻一般深刻地印在青年的脑海里。
额头宽阔,眉峰利落,稍微一做表情便会有一条刀刻似的抬头纹,把风霜的年纪全写在面上,眼神却时而明亮得像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胡达的身上有一股气,那是吴久生自己所从不具备的某种神秘的找不到原因的坚定不移之物。
吴久生从前分辨不出自己究竟喜欢胡达的什么,甚至怀疑过自己不过是出于对方照顾他吃穿住行的承情才稀里糊涂地同这个人处在了一起,到这会,他才终于明白过来。那个并不多么起眼的男人身上有股奇异的安定感,正是那样的安定感,漩涡一样不断吸引着他向中心靠近,
他曾豁出去一般地想,后半辈子的寄托干脆就都放在这个人身上吧。那冲动是没有什么缘由的,就像漂流的浮萍一朝遇到了土壤,才终于明白什么叫落地生根。
他真傻,他对阿惠倾诉说一直想要真正的家。却不知道原来自己早就已经找到一个了。
胡达守着直梯旁边的垃圾桶,面无表情,心急如焚。就在几秒钟以前,他一眼越过人群,找到了双眼一闪一闪在角落里小心逡巡着寻找自己的青年,他的喉头一瞬收紧,差点就要本能地大叫。
那个小笨蛋,竟然就这么一个人毫无遮挡地跑出来了。
胡达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他就该跑过去,把青年一把拉进怀里,抱紧了,挡起来,不让任何的风霜雨雪打落在那只叽叽喳喳,可没了他就无助得像小傻瓜的小雏鸟身上。那股冲动是那么强烈,席卷而来,可胡达使尽全身的力气将它们控制住了。
他没有动,是因为就在那几秒之间,在自己还没来得及对着青年的方向叫喊出声之前,他的余光,已经先一步捕捉到了另一样东西。
一把冷硬的,闪着寒光的刀,借助着牛仔夹克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抵上了他的后背。
危险的气息裹挟着熟悉的嗓音落在耳边。
“我早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鬼,只是没想到,那只鬼竟然是你。”
林建华另一条没拿着刀的胳膊从胡达的脖颈后面绕过来,故作亲密的揽住了他的肩膀。
他们有多年不见,却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对方。也正因为是对方,情绪才更为激烈,无形的较劲似的怒意,从彼此的眼神里汹涌地逸散到空气中。
吴久生找到胡达所站着的地方时,直梯边已经不再有任何人了。他原地转了一圈,正打算离开时,却听见脚边的垃圾桶里传出熟悉的动静。
是手机在震动的声音。
吴久生靠近那方音源,小心翼翼地从一堆用来落烟灰的小碎石下面扒拉出一部型号很旧的手机。他呼吸一滞。那型号实在很老旧了,时下的年轻人,很少会到现在还坚持用那些连大型手戏和新款应用都不能支持的单核智能机。他认识的人里,还在和这种老古董打交道的人就只有一个。
吴久生手忙脚乱地按下接听键,对面的严天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
“我操/他妈,联合行动出问题了,消息不知道被谁漏出去,林建华的人全跑了!你听见了没有,赶紧他妈的给我回来,治安队还守在大堂里,那儿还安全点!”
吴久生的声音在嗓子眼里打着抖,在对面一串不耐烦的“喂?喂!”声中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
“你是谁?什么联合行动?你为什么打这个电话?胡达呢,他人在哪,他是不是出事了?”
严天的语气一瞬之间收了起来。吴久生举着手机,几秒钟诡异的寂静之后,他听见对面一个迟疑的声音,很不确信地在问:
“小子,你……你是不是叫吴久生?”
还不等青年回答,严天急切的声音就已经追了上来,
“你人在哪儿呢!站着别动知道吗!你四处看看,有监控摄像头没有,有的话就往摄像头底下人多的地方走,别停下,让自己保持移动!我马上带人过去找你,听着点儿话啊!”
严天讲这通电话的时候人正坐在疾驰的警车上从行动指挥中心往吴久生所在的这个片区赶来,他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上火,火烧火燎的。吴久生是关键证人不说,还是胡达郑重托付给他的,现在胡达人也联系不上,要是让青年再出什么事,他都没脸再去见胡达去。
严天本不是这么容易失去阵脚的人,实在是前阵子打听出来的林建华和叶浩的过往吓着他了,不管是出于一个人民警察的角度,还是出于胡达朋友的角度,他都不能让吴久生有半点差池。
可青年偏偏不是这么想的。
“我不,除非你告诉我,他人现在在哪里!”
那句要命的回答差点让严天直接吐血。
你怎么回事!他都差点对着电话破口大骂。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干他娘,他就只想骂脏话,难怪这小子能和胡达凑成一对呢,一个个的,都是这种越到关键时候越欠揍的臭脾气,无组织,无纪律,讲话就他妈的不往重点上抓!
“你懂点事行吗!那是黑社会,黑社会!你一个小屁孩儿,还能对付黑社会?今天晚上你就跟我回深圳!”
“我就不!”吴久生对着电话也吼了一声,“不见到他的人,我哪里都不去!”
青年抬起头四目张望了一圈,他正处于人流的中心,周围距离最近的摄像头就藏在直梯右侧的天花板吊顶下面,正对着他所在的方向。
吴久生反应过来了。
胡达的手机不是不小心被忘在这个地方的。他不便现身,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却留下了自己唯一救命的通讯工具。他一定是被什么人匆匆忙忙给带走的。
带走他的人一定也被那个摄像头给记录下来了画面!只要他找到商场的保安,到监控室调取过监控,就能找到胡达!
青年一张焦灼的脸上显露出满怀希望的神色,他对着电话另一头的严天说:
“我知道他去哪儿了!你快点过来,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干脆地掐断了。
吴久生错愕地抬起头,就在方才的那一瞬,他手里还通着话的手机已经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抽走,而举着手机站在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的男人,竟然还神情大方地对他微笑着。
严天模糊的吼叫声还在从手机的听筒里往外漏,林建华看了一眼通话显示,直接一键打开了手机的飞行模式。
严天的声音消失了,吴久生耳边吵杂的背景音也消失了,人流如织的商场里,吴久生只感到一股围绕周身的寒意。林建华那只虎口劲道大得出奇地手正把在他的脖子上,故作亲密一般地摸索着他的喉结。他还记得被那双手压在地上扼住呼吸时随时都仿佛要晕过去的体验,那双手的主人自带一阵强烈的压迫感,叫吴久生动惮不得,既没有出路可以逃走,也无法叫喊出声。
电话挂断后,严天的名字还挂在通话记录的最顶端。林建华只拿眼角瞥上了一眼,就问:
“打这通电话的,是个条子?”
吴久生紧咬住嘴唇,拒绝回答他的问题。
林建华也不过冷笑一声。
“看来你俩脑子都不大聪明啊。”他用暗劲将青年拖拽到身边,宽阔的身形遮挡住了对方所有试图挣扎做出的反抗。吴久生此刻还戴着假发穿着女装,在外人看来,两个人不过是一对男方试图在哄有点闹小脾气的女朋友开心的情侣。像那样的情节,每天都要在这样的小商场里上演无数次,过往的行人根本没人在意。林建华同样气定神闲,整个过程里,他的脸上都挂着微笑,语气清淡地对吴久生说:
“你要还想让自己男人再断一条胳膊,你就尽管跑,我绝不拦着。”
吴久生忽然就定住,动也不动了。
那部被他捡到的手机,不是胡达,而是林建华刻意留在那里的。他从手下来报说洗浴中心被查,青年又不见了的那一刻起就推断出来,吴久生一定是做了某种类型的变装,趁乱跑出来了。周围还有警察的人在不断搜索这片区域,他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到处去抓人,但他猜想如果胡达就是这次行动的内鬼,行动出了差错,条子那边的人一定会第一时间联系他撤离。那是线人行动的固定路数。他和胡达接受过同样的训练,能够第一时间看穿对方的思维模式。
他原本也只是想赌赌看,没想到面前的小年轻还真是个傻子,一个人抱着电话在原地动也不动的。林建华守在一边多瞧上两眼,便把他认了出来。
也太好上钩了。
这种性子,难怪胡达为了他连胳膊也不要了。
可林建华是什么人呢。他是不怕死的人。从恋人出事的那天起,他整个人就已经死过一回了,从那以后,在道上混,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不要命,他什么都不怕,破釜沉舟,就像条疯狗。哪怕治安队的人马就近在眼前了,哪怕随时都有被抓住的危险,他仍然可以沉得住气,做拼死的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