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只是这样的房间,还是引来了好几个人的羡慕眼光。他们都替吴久生想不通,到底怎么敢每个月多花一百来块的住宿钱从厂里搬出来的。若要再算上每个月单独另算的电费,那就是将近两百块钱,一个月两百,一年就是两千多,都抵得上他们一年的全勤奖金。他们虽然羡慕,却也做不到那么奢侈。
胡达知道,在坪乡电子厂上班的工人其实并不缺钱,普遍都是工资六千起还包住宿的基本待遇,遇到那种效率特别高的熟练工,或者是交货期临近的加班时段,一个月赚到八/九千一点不成问题,比城里的很多应届生小白领到手得都多。只不过干/他们这行赚的都是辛苦钱,每天在流水线上不挪窝地一坐就坐上十几个小时,舍不得聊天舍不得玩手机,连抽烟喘口气的休息时间都意味着在削减自己的计件。有的人干了几年腰椎颈椎就会出毛病,跟不上工作强度,一般都是走之前高强度拼命干最后一两个月,拿了加班费回老家盖房子娶媳妇,离开这座城市再不回来。再有些刚上工的年轻人不懂保养身体,为了攒件连厕所也要少上,不上厕所就不喝水,一个夏天把自己弄出肾结石,工厂又普遍不给工人上社保,看趟病回来医药费反而赔进去更多,难过得要死。总之,就是没保障,没定数,赚个青春苦力钱的职业。
关内的原住民把他们这些南下到厂区讨生活的打工仔统称厂弟厂妹。厂弟的生活很不容易,他们大多数是要给自己攒媳妇本的,要出彩礼,要买房子,多省出一个子儿也要忙不迭攒下来攥在手里。像吴久生这样在精力旺盛最好赚钱的年纪大手大脚贪图享受的行为,放在厂弟里,是很难想象的。他们都觉得吴久生胆子大,也舍得,但同时也觉得他不为以后着想,不像个有担当想着成家立业的男子汉,像那些个叽叽喳喳爱到处去耍的女孩儿。
不止他们这么想,胡达也这么想。他观察吴久生两个礼拜了,觉得小伙子活泼热情,人也不坏,就是太不会花钱,钱花得不值,又喜欢网购,三天两头在网上淘些便宜货,买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有什么用的玩意儿。
他从吴久生那儿收到过一个礼物,是他给自己的房间买小台灯时为了免运费凑单买的一个包饺子器。其实就是两瓣塑料,合在一起是个模具,放上一块面皮,一捏就是个标准饺子的形状。
刚拿到那东西时胡达的脑子都没转过弯来。饺子他会包,真用手捏起来也就不过一秒钟捏一个的事,用上那个模具,反而笨手笨脚拿捏不好了。他一个人对着那个小东西折腾了小半个小时,才突然会过意来,骂了句“绊哒麻痹”,想起来自己一个南方人在南方做生意,本来就不吃饺子,要个什么包饺子神器。
吴久生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就和那个包饺子器一样,不尴不尬,又好笑,但既然都已经收下了,也就随手往案板旁边一扔,倒也没说非给丢出去。
那晚,烧烤店的生意还是如常,尤其是热得非比寻常时候,冰啤酒的销量比平时还要更好一些。胡达守着炭炉扇风,一面发呆看着火候,一面听背后的工人们聊他们那些日常话题,多数也是讨论今年富士康什么时候又开放招工,又或者是哪儿能找到同乡的熟人,给推荐到宝龙工业区去上班。对他们来说,坪乡不过是个跳板,是个暂且的谋生之地,最终,有本事的年轻人还是要争相着离开的,胡达在这儿做了几年生意,看着一波又一波的人来了又走,自己反倒像河里的泥沙那样被沉淀下来,和自己的小店合为一体了似的,根本不想着去别处的事。
吴久生就是再咋呼,总也会有和他们一样换地方的时候,胡达这么一盘算,也就不再计较他身上的小毛病。
那天吴久生在外头玩到很晚,比往常固定的时间还更晚了大半个小时才回到店里。他回来时,胡达正抄着一根绑了铁钩的杆子费劲往下拉自己那扇卷帘门。吴久生咧着嘴冲他一笑,猫着腰就从他身边的半拉缝隙里钻了进去,也没说搭把手帮个忙,搞得胡达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他关好前门回到店里,就看见吴久生占了一张还没收拾干净的桌子,把怀里一摞东西哗啦啦往桌上倒。里面有些金属部件,碰在一起叮叮当当响,竟然还有个大件,胡达眯着眼靠近一看,居然是个沾满了灰的机箱。
吴久生的额上一层薄汗,因为抱着重物一路小跑回来而有些微的喘气,他抹一把脸,就在面颊上落下一排黑灰色的手印,但还是语气里染着兴奋对胡达说:
“我找网吧老板说了好久他才匀给我的,有几台机子时间久了,电路板烧坏了,但别的零件还好用,你看我东凑一凑西凑一凑,正好能架个完整主机。今天运气好,还捡到个水洗显卡,等再凑个显示器,我就能自己搭个电脑了!”
他拢着桌上那堆在胡达看来全是破烂的东西,看起来特别高兴。胡达睁圆了眼,心下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行!谁准你在我店里搞电脑的!”他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
青年在电子元件厂工作,原本对零件就熟悉,他说要用那些破烂修电脑,没准还真能修成。
先不说店里私接的电线线路受不受得住他运行主机,光是想到青年有了电脑以后能自己在房里搞出来的动静,胡达的太阳穴都止不住开始隐隐作痛。
他一个人在旁怒目圆睁,自顾自开心的吴久生倒似乎根本不以为意,他“嘿嘿”笑了两声,在胡达肩膀上一拍。
“叔,别这么见外嘛,我又不是不交电费。”
其他人都叫胡达达哥,只有吴久生叫他叔叔,不过吴久生确实年轻,面相看着都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岁,成天和个疯子一样说风就是雨,被他叫叔叔,胡达也没觉得有多违和。
“吴久生!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胡达严肃地在桌上一拍,他知道吴久生那些工友们都叫他“阿生”,但那样叫法太亲昵,他是吴久生的房东,必须保留一点威严,所以从来只叫他的全名。
吴久生看出来胡达的坚持,也不和他抬杠,只是眼珠滴溜溜一转,又笑着把那些东西收拾起来,准备抱着上楼。
说来也奇怪,别人都怕胡达,就他不怕,他本来就大大咧咧,又是自己那个车间年纪最小的,平日里占便宜耍赖耍习惯了,到了胡达这里以后发现那招竟然意外好用,但凡和胡达有什么矛盾的地方,只要自己不去硬刚,死皮赖脸地拖将着,也总有过去的时候。
他看得出来,胡达只是表面凶悍,和传闻里的根本一点也不一样。
胡达知道吴久生这小混蛋心里已经盘算着要故技重施和自己赖到底了,也是气得吹胡子瞪眼,围裙一解就追在他后头上了楼。奈何吴久生早有准备,胡达才刚把半个脑袋探上楼板,就深吸了一口气,停下脚步,背过身去。
吴久生站在自己的房门口,全身的衣服都脱了,把自己扒了个精光。
他嬉皮笑脸的声音从胡达背后打着旋飘过来:“叔,你烧热水没有啊,烧了我去洗澡了,明早还得上工我要早点睡呢。”
胡达被他气得不行,但也不好意思追着个光屁股小子上窜下跳,只能粗声粗气吼了一句“你他妈要去赶紧去!”,心想这臭小子真是自己命里的克星。
其实胡达也不是怕他吴久生不穿衣服,吴久生一个没一点看头的白斩鸡体型,脱了衣服除了那一身白皮身上统共都没二两肉,手长脚长像只猴子。但奈何他才第一天刚到的时候就在胡达关店以后没打任何招呼地脱光了打胡达鼻子尖跟前跑过去过,着实把胡达都吓了一跳。
据吴久生自己的说法是他自己的房间在二楼,洗淋浴的浴室却在一楼,洗完澡还得全副武装穿好衣服走出来上楼他嫌太麻烦。反正天热时他一直裸睡,也懒得穿了一身进屋再脱一道,多一道工序还忙活一身汗,不如索性脱光了跑上跑下省事,反正店门一关,也没谁看得见。
胡达也是服了他的歪理邪说。他一直记得自己第一次冷不防被青年的裸/体撞进眼帘里的情形。体内那些沉郁了多年的躁气仿佛一夕之间又全回来了,明明是丝毫也无法唤起他兴趣的一个毛孩子,却硬生因为惊吓,让他牢牢记住了那副身形。
胡达总记得对方精瘦的脊骨下方那两瓣又白又软的屁股,随着青年跑步的动作****,最后消失在厨房对面的那扇红色木头门里,过不了多时,又带着没擦干的水珠,****地颠簸着上楼,两条**替迈在楼梯上,露出股/间青涩的阴影。
胡达看得怔神,立在店门边上,好半天都没回过劲来。
这会也是一样,他听着青年胡乱趿拉上的拖鞋蹭在楼板上的沙沙声,知道一丝不挂的青年正慢慢朝自己挪过来。胡达上楼上到一半,整个人还堵在楼梯口上,他身形魁梧,半天不动,青年推他也不是,不推也不是,最后只好侧过身子,贴着他的后背往台阶下挤,两个人错身的时候,青年软软的呼吸打在胡达的后颈上,胡达直面着墙壁,他呼吸沉稳,只是面部表情全隐在灯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看不出从眼底泛出来的那点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