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佳佳喜欢红色,今天穿了件V领的红色衣服,领口处有两条飘逸的荷叶边,吴久生知道那大概是件新衣服,以前没看何佳佳穿过的,于是见了面就夸奖了一句,说衣服买得很好看。其他的工友听了便起哄,说吴久生年纪不大,心眼挺多,仗着人家是姐姐,明目张胆地献殷勤。
那话何佳佳听了立马就不开心了,饭碗在桌上一扽就说“凭什么就得强调我比他大,我今年也才多大,老提这个,无端端都把我说老了”。其实吴久生也不开心,他和何佳佳说话,原本只是好意,可每次不管他说什么都有人起哄,弄得他好像真在讨好何佳佳一样。要说对何佳佳存着什么别的心思,他那是真没有。何佳佳好看,是一朵小野花,一颗红苹果那样的好看,讨人喜欢,让人莫名有种亲切感,吴久生原本可以只拿她当个女孩子,顺手给她些最一般的照顾,发扬一点绅士精神,也就足够了。可他刚到电子厂的那年冬天,在开水房里炸过一个开水瓶,当时何佳佳就在他的后边排着队等着接水,她穿了一件白毛衣,戴着一条红围巾。吴久生的手背给开水烫着了,附近又没有凉水管子,还是何佳佳从包里翻出一瓶矿泉水,解下脖子上的围巾,用水打湿了给他按在手背上暂时冷敷着缓解了灼痛。那件事让吴久生记住了她,也因为那条红围巾,吴久生直到现在也总有意无意对她说些赞美的话,逗她笑出来。
他看到何佳佳佯装的嗔怒,和周围人因为她撒娇的语气而更放肆哄笑的氛围,心里头一阵怪怪的。
他搞不懂为什么周围的人总会因为一句话或一个举动的善意就笃定地认为一个人一定喜欢着另一个人。他虽然小,没谈过恋爱,却本能地觉着不是那样,也不该是那样。
他们一群人在笑闹声里吃完了午饭,就又迅速地投入了工作中。下午吴久生做工的时候,小组长薛锦同破天荒地走过来找他,和他打听上午提到过的那个同乡是不是在显示器装配车间上班的徐某某,吴久生很惊讶,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没见到薛锦同的身影,不知道他是去了哪里,找了谁打听到的那个名字。他点了点头说是。薛锦同愈加神秘地凑到他身边,和他说了一道打听来的四毛的事。原说四毛的表叔是他们厂里生产部的销售,表叔娶的老婆又是厂长办公室的会计,因着这层关系,从厂领导手里盘下了电子脚料的回收业务,说他们已经在这块干了有四五年,在华强北有好几个固定的合作出货商,手里的原料从来不愁没有出路,已经陆陆续续抽了不少的油水。只是最近似乎出了一些变故,据那边工厂的工人说,最近新换了保卫科的科长,原本每到一个月的月末,四毛都会忙得分不开身去,这阵却很不寻常,总见他泡在生活街的ktv包房里喝酒,连本来负责的车队运输工作都交给下手,不大管了。
吴久生不明所以地看着薛锦同,问他:“那是怎么回事呀?”
薛锦同摇摇头。
“打听不到了。等下午放工以后,我再试试换几个人问问。”
“薛哥,”见薛锦同转头准备走,吴久生叫住了他,“你是不是觉得有哪里不对?要是不对,咱就不去找四毛了吧。”
薛锦同犹豫了一下,笑着拍了拍吴久生的肩膀。
“阿生,你还小,你不懂的。这事我自有分寸,你用不着操心,专心干活就行。”
吴久生见他说得肯定,也就不疑有他,正准备低头重新开工,却反被薛锦同又叫了一声。
他像是临时想起了什么事,脸上带着一点促狭的笑意。
“对了,今天中午我回来的时候听他们说了,我不在的时候你缠着何佳佳说话了?质检车间有人说何佳佳直到回去的时候都笑得很开心,阿生,你是不是喜欢她?”
他问得很真挚,吴久生听了,脸色却变得不好起来。那种不好一直持续在他的脸上,直到熬过下午的工时,工厂的广播再次响起,他穿过桥过河,回到生活街胡达的烧烤店里,那种情绪仍旧还在。
他进店的时候胡达正在把一捧捧新鲜的配菜往塑料筐里拨,今天他开电三轮车去了趟集市,又买回不少的原材料,他仍旧把处理好的菜叶子泡在装水的盆里,只不过那些个盆子今天换了地方,被移到了后门垒啤酒的架子旁边,去搬的时候得下两级台阶,需要额外费点事。
不过吴久生并没有注意到那点变化,他一看见胡达就很响亮地叹出一口气,直接把正在做准备工作的胡达听愣了,愣住一霎以后,又笑了。
“你吃错药了?”他问吴久生说,“扮什么忧郁青年,你今天不用急着去网吧抢位子了?”
吴久生撇撇嘴,很不情愿地挑了张凳子坐下。
“不去了。心里烦,没劲。”他摆着手,语气很不快地说。
胡达皱了皱眉,没表露出太多的情绪,只在剁菜的时候带着问了一句:“怎么了?”
“厂子里的人,讨厌。”吴久生回答。他也没说具体怎么个讨厌法,自己实际上也知道那也不过只是一句气话,其实那些工人虽然性格各异,人却不怀,平时多多少少也都让着他,待他不错。可他真的挺烦那些背地里议论的话。他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个烦法,只觉得那些乱传话的人肯定也不会好好听他的想法,就算认真去解释,怕是也没什么用处。
“叔,”他突然叫了胡达一声,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人为什么这么奇怪,为什么看男人和女人,就只能看见那种关系。难道除了男人对女人的喜欢,男女之间,就不能有点正常的交流了?”
胡达有点没听明白他没头没尾的描述。
“谁说你什么了吗?”他问。
“也没什么,”吴久生摇摇头,“只是我找一个女孩子说了几句话,他们就都传我喜欢她,我觉得他们乱曲解我的意思,挺生气的。”
原来是这档子事。胡达把手里的刀换了个倾斜的角度,切菜的动作丝毫没停。
“不就是被人误会想女人了吗,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为什么不能生气?”吴久生忽然反问他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很小的事吗?他们乱传我的事,要是真有人喜欢何佳佳,那人会怎么想?要是我自己又真喜欢上什么人,我喜欢的人又会怎么想?这样不合适,一点也不合适。”
胡达没料到青年竟然会有那么多想法。
他下意识地想问青年知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话到了嘴边,又察觉到那问法的不妥,硬生生改了句话,说:
“你才多大点,做什么这么认真,喜欢算怎么回事我看你都不见得多明白。”
那句话有倚老卖老的意思,按照平日青年的个性,一定会在这时十足不服气地反驳,可吴久生没反驳,倒爽快地承认了。
“对,我是不明白。”他扬起头,看着胡达的眼睛说,“可我至少晓得一点,那就是不管喜欢谁,怎么喜欢,那都是一件很严肃的事,要么不干,干了就是一辈子,中途不能反悔的。”
他说那话的时候,比所有时候看上去都要认真,一点贪玩耍赖的影子也见不着,胡达看在眼里,觉得眼前的青年有一瞬间看上去很不一样,分明的多出来了几样情绪,几种气质,可他描述不出来。
门头走进来一个人,胡达还以为是客人,正撂了菜刀准备去招呼,却看那人怀里抱了个东西,目光在店里扫过一圈,问了一句:“这儿谁叫吴久生。”
吴久生一脸茫然地站了起来,他没见过那个人,既不是认识的工友,也不是平时胡达店里的熟客。但那人怀里的东西他却认得,是个包装崭新的液晶演示器。
他看见吴久生,便走过去,将装显示器的箱子往吴久生怀里一塞,告诉他:
“这是四毛哥招呼我给你送过来的。他说谢谢你,用不着带你们组长去了,你们组长自己已经和我们厂付主任见过了,不用再单独经过他。事儿既然已经办完了,这东西就算送你,以后交个朋友,有什么麻烦事,都可以去厂里找他。”
吴久生木木登登的,接下东西好半天,才迟疑地回了个“好”字。
那人交完差,立刻就离开了。留下吴久生抱着显示器和身边的胡达对看了一眼。
胡达的表情变得很凝重。他看了眼那人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眼吴久生手里那个明显不便宜的机器,很警惕地问他:“这人你哪里认识的?”
吴久生老实说了,他不认识这个人,还把之前见四毛,和今天组长找他说的事也都告诉了胡达。
胡达略一沉吟,眉头皱得更深。
“我看这事你也就是个中间人,多半和你搭不上什么关系,不过也还是要防备着,这次东西你已经收了那就收下,以后千万别再和那些人来往。”他叮嘱吴久生说。
吴久生直觉其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不是很懂,他现出疑惑的神色,问胡达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胡达的态度却一反常态的强硬。
“你也别问,总之离他们远点就是,听明白没有!”
他吼了吴久生一句,把吴久生震得一凛,抱着显示器点头点得像小鸡啄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