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那位小少爷,异常忠诚的遵守了他们的约定,并没有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糟糕事情。但是与此同时,他那极力克制和小心谨慎的态度,也使他看起来有些莫名的刻板严肃,甚至是深不可测的魅力。
可是那位小少爷的蜜棕色眼睛,却闪耀着某种柔和而又灵动的光芒,仿佛是好奇的,更仿佛是温存的。但他那强壮的体格,那双宽大的手掌,又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这种目光里所蕴含的力量。这使他看起来有些稚嫩,又带着一点充满矛盾的复杂。就好像那脚上拖着皮鞋,拼命想要装扮成熟的少年,让人不禁想起从前的,已经去而不返的岁月轻狂。
而泽维尔,他似乎和唐巴罗内是截然不同的性格,还似乎与朱塞佩更加不同。因为他既不具有那位顾问先生的,冷冽如毒蛇的目光,也不具有他父亲的,威严如山脉的语气。他好像一条鲜有波澜的河流,独自蜿蜒在这光怪陆离的丛林。
他总是可以与人保持着某种奇妙的,不远不近的距离,甚至为此克制着自己的脾气和秉性。他有自己的节奏,自己的风格,并不为外界改变。你不会从他那里,接收到任何谄媚的目光或话语,他甚至不屑于附和那些无聊的事情,可他绝不会把这种固执表现为轻慢和怠惰。他只是疏离,令人没有丝毫不快的疏离。
而这种罕见的态度,令那些大人物们从心底里感到好奇,他们难以想象巴罗内在这样一位首领的带领下,将会变成怎样令人惊诧的组织。他们也见过其他的黑手党成员,像马尔蒂尼那样爱好暴力的,或者像朱塞佩那样斯文和气的。但他们都本能的预感到,在不久的将来,泽维尔统治下的巴罗内将会是与以上二者都有些不同的,另一种全新的风格。
所以他们在再三斟酌以后,决定用一种友善热情的态度观望,一边和巴罗内,和泽维尔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一边试图探寻清楚那位小少爷的来历。毕竟说到底,他们都是家族利益的分享者,巴罗内的命运也很大程度上就是他们本人的命运。他们有些人雇佣着巴罗内的打手,有些人依靠着巴罗内的生意,有些人享受着巴罗内的恩惠,有些人领受着巴罗内的恐惧。因此,他们有权利,也有必要,弄清楚这命运主宰者的背景。
哎,谢天谢地,他们仍不知道那位小少爷,很多时候,只是个没头没脑的话痨。
而这种无知所产生的效果,很不幸波及到了朱塞佩的身上。那位顾问先生看着房间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礼物,几乎竭尽了全力,才抑制住了想要整理它们的冲动。
“这都是那个小混蛋的东西,你应该让他自己去收拾!”
朱塞佩这样自言自语着,好像在说服他心底里蠢动的一股无形力量,要他获得某种视而不见的能力。他想到这里,忽然有些担心,因为他记起了昨天晚上,那个小少爷和他喋喋不休的念叨着的主题。泽维尔似乎很想从朱塞佩嘴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一个关于他能成为某种人物的保证。朱塞佩不明白,对于那位小少爷来说,自己的意见究竟有什么重要的地方,值得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问询。
在朱塞佩的印象里,泽维尔依旧是那个我行我素的小混蛋,对他的忠告充耳不闻的小流氓。他对此感到诧异的同时,还有些莫名其妙的阴暗想法。他觉得幸灾乐祸,并且看那位小少爷千方百计的,试图从他嘴里套取一点有用的信息,还对他的神经具有相当的养护作用。
但是,不久,那位顾问先生的,工作狂的本性又开始发作。他有点担心泽维尔对这些事情的,过于狂热的追求,也有点担心,那位小少爷是不是误解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实。说到底,他们眼下所获得的一切,都是某种低头经营的成果。虽然,性格之于这种经营,有相当重要的,几乎是决定性的影响。但是,性格绝不能替代经营,也不能替代经营所必须的汗水和鲜血,更不能达成某种一蹴而就的胜利。
而朱塞佩所真正害怕的地方,就在这里。他害怕泽维尔花了太多的工夫去粉饰表象,做一些华而不实的文章,甚至把这种花招子误当作人生的根本。泽维尔有可能,有大概率的可能,只是装出了一副成长的模样,并希望在朱塞佩的检验里蒙混过关,好更加迅速的插手工作,已达成他成为一个人物的愿望。但他实际上,还是那个冲动易怒且好懂的小少爷,缺乏某种真正的,沉稳又含蓄的处事原则。他就像某种性质不稳定的□□,天知道他这副伪装会何时失效,失效之后,又会不会造成一些不可挽回的错误!
当然,或许这位顾问先生,才是那个最不希望这件事情成真的人,毕竟他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丝卸任的曙光,却又忍不住要质疑这曙光的真实。可是他没有办法,没有选择,甚至没有一点退路。
他和唐巴罗内做过约定,和泽维尔也做过约定,他不能违背自己说出的话语——他已经违背过很多次,所以这次,他决不允许。朱塞佩意识到,自己生来就是个瞎操心的角色。只要考虑到一点令他不安的因素,他就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必须在某年某月某日,为那个小少爷的,冒冒失失的举动兜底。
基督,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比一个看似聪明的蠢材更加令人忧心!
而就在朱塞佩为了这个蠢材险些大脑过载的时候,泽维尔却晃晃荡荡的出现在了门前。那位顾问先生见了,很想把手里的钢笔毫不留情的扔出去,砸在他的脑门上,并且大声斥骂他的愚蠢。可是他做不到,他在心底里,多么希望去相信那种好的可能。因为他在否定泽维尔的同时,也莫名其妙的,在刺伤着自己的心。这种想法,让他的目光逐渐柔和起来,甚至能够语气轻缓的询问着他的意图。
而泽维尔,那个装作聪明的蠢蛋,对他说:
“朱塞佩,桑德拉说,她明天要回到自己的公寓去。”
“她可以多住几天的……”朱塞佩眨了眨眼睛,虽然对于和泽维尔同居的事情,他没有太多的怨言。可正是这种心安理得,才让他为此感到更加的神经衰弱,他害怕自己会习惯这种生活,因而相当希望桑德拉早些回去。
但朱塞佩,他很清楚桑德拉和泽维尔的交情,更不愿在那位小少爷的面前,表现得像个刻薄的小人。于是他只好继续着,自己那种装模做样的品行,并用一副非常诚挚的表情,建议泽维尔对她进行适当的挽留。
“我和她说过了,但她的伤已经好了,而且她总觉得自己打扰了我们……我们调情?”
“见鬼,你到底有没有和她解释过我们的关系!”
朱塞佩听了泽维尔的话,觉得有些头痛,虽然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他还是本能的,拒绝和那位小少爷在感情方面产生任何的联系,尽管只是别人口中的联系。
“我和她解释过了……”泽维尔一脸“我也没有办法”的表情,对着那位顾问先生摊了摊手。虽说如此,但他还是被朱塞佩那少见的,十分好懂的行为伤到了一点内心。他并非不知道朱塞佩对他的,那种仿佛深入骨髓的厌恶的来历。只是他知道归知道,也依旧不希望被时常提醒,更不希望被他本人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表情提醒。他想到这里,有些气愤的,在心底里无声的补充道:
“虽然我和她解释的,是对你的,那既该死又愚蠢的爱情。”
但好在,朱塞佩在泽维尔心里所装的,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监听器,在探测感情问题方面毫无建树。那位顾问先生至今仍不知道泽维尔的感情,更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所带有的,那种好像鸦片似的,令人上瘾的香气。他看见泽维尔那靠着门框的,若无其事的样子,意识到是自己反应过度。于是他只好收起了脸上那副见了鬼的表情,并带着点掩盖意味的,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
“好吧。”他说,“我明天会派人送她回去。”
泽维尔却连忙打断了朱塞佩那好心的提议,他又和那位顾问先生解释道:“不不不,我会自己开车送她。我只是想知道,你最后怎么处理了阿方索,那个打女人的混蛋,我害怕他会继续对桑德拉不利,甚至想对她报复。”
朱塞佩听了,感到一阵微妙的醋意。虽然他很清楚,泽维尔和桑德拉之间早就不是那种关系。可是说到底,他好歹为那位小少爷起早贪黑的忙碌了许久,却居然得不到这种待遇的万分之一。朱塞佩顿时替自己的劳动和心血感到不值,但这是他的工作,他毫无反抗的意思。
“泽维尔,我可爱的小少爷,请您放心。我派切萨雷查到了阿方索的住址,并找人劝说他考虑一下自己的利益。阿方索是个无可救药的瘾君子,当我告诉他一条更便宜的购货渠道时,他就对我百依百顺了。而至于桑德拉,我的上帝,我希望他还记得这个名字。”
他那一连串毫不停顿的叙述,让泽维尔有些莫名的后悔。他本来是不会质疑那位顾问先生的办事能力的,只是这两天宴会的事情太过复杂,把日程占得满满当当,所以他担心朱塞佩会搁置对桑德拉的帮助。但事实证明,这不过是他那气量狭小的猜忌,说到底,那个歇斯底里的工作狂怎么可能会拖延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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