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当初那场车祸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就很值得深究。
傅奕珩埋头跟着侍应生走过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卡座,餐厅里安静极了,中央略微高出地平面的圆形台面上,面容姣好气质优雅的女士弹奏着钢琴,曲调舒缓,如淙淙流水,掩盖了皮鞋踏在地毯上的细微轻响。
是认识的人吗?
什么人需要花上这么多心思,就为了见他一面?
而且这请君入瓮的套路,总感觉哪里似曾相识……
眼皮倏地一跳,傅奕珩停下脚步。
前方的侍应生察觉到他的停留,转身询问:“先生?”
“抱歉,我想我有权利事先问一句,包下这里的客人是哪位?”傅奕珩的心脏莫名其妙地原地提速,反映到肢体语言上,他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面上仍是不着痕迹,“起码告诉我,他姓什么?”
侍应生看了眼手里的黑金台位卡,依旧保持着训练有素的得体微笑:“这边客人要求不得透露个人信息呢傅先生,您这边请。”
疑虑就像播下土的种子,不需要阳光就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傅奕珩一声不吭,后脚跟一转,直接原路返回往外走。
“先生?先生,傅先生?您走错了,不是那边……”
侍应生小跑着追上来,压着嗓子喊。
“我想这才是我该走的方向。”傅奕珩脚下不停,冲他温和地扯了扯嘴角,“麻烦你代为转告那位顾客,傅某临时有急事,日后有缘再相见,无缘的话,就罢了。”
他说话得侧着身子,没注意从门口闪进来的那道人影。
“你有什么急事?”
那人抻直一条胳膊挡在傅奕珩胸前,低下傲慢精致的头颅。
记忆中的嗓音重新在耳边炸起,音质比四年前低沉许多,但不影响傅奕珩认出他。尾椎骨上登时激起一阵战栗,沿着神经中枢往上蹿,直抵频率过快心室快爆浆的心脏。
霎时间,锣鼓震天,兵荒马乱。
慢动作被一帧一帧地分解,傅奕珩抬头,撞进深褐色的眼。那双眼睛眼皮很薄瞳孔很深,深得看不透里面装载的情绪,无波古井般,倒映出自己脸上惊惶滑稽的表情。
起码有五秒钟,周遭一片寂静。
连缓缓流动的钢琴声都默契地停下了,似乎在为这场久别重逢的戏码暗中鼓劲。
“好久不见。”
傅奕珩听到自己略显艰涩的嗓音打破难耐的沉默,他舌尖发苦,声带发紧,丧失了弹性,挤出这四个字,再共振不出再多的话来。
“好久不见。”魏燃注视着他,眼里出现足以令任何仰慕者甘愿沉沦的波动,然后这位衣冠楚楚的魏经理在大庭广众下倾诉衷肠,“我很想你,傅老师。”
说完这句,还刻意低声强调:“一分一秒都没有停止过。”
傅奕珩蹙起眉,脸色变了又变,像是听了这情人般的呓语出现了什么严重的生理不适。
他打量眼前这人。
西装革履,光鲜亮丽,风纪扣规矩地扣到最顶上一颗,腕上的机械名表和西服的蓝宝石袖扣不动声色地彰显着不菲的身价。少年青涩桀骜的影子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精英人士惯有的精明干练,风度翩翩,往昔熟悉的神态被揉碎了,散落在零星几个拾不起的微表情里,眉宇间的自信取代了不成熟的不可一世,成了更匹配这身装扮的主旋律。
很成功的蜕变。
对过去很彻底的否定。
傅奕珩一个属于“过去”的人,心情无比微妙。
一时间,往事纷至沓来,所有无法外露的情绪全都调头往内堆积,化身无数被点燃的火箭,射进激荡澎湃的心湖,火遇水,水被高温烫到沸腾,响起恼人的滋啦哔剥声,硝烟弥漫。
“你想谁,怎么想,都是魏先生你自己的事。”他无心周旋,抬脚绕开魏燃越发挺拔高大的身板,扔下一句冷冰冰的,“恕不奉陪。”
“傅奕珩。”魏燃拉住他的胳膊。
被大力甩开。
又去拉。
又被甩开。
“我警告你,别碰我。”
一句狠话撂得平平无奇,没咬牙切齿,更没一字一顿,甚至连音量都没放大分毫,语气就跟说“魏燃别闹”没什么区别。
但魏燃就是不敢再第三次伸手去拉人了,他定在原地,有些怔愣,这才发现傅奕珩黑沉的眸子里燃烧着火光,额角白皙的皮肤下暴起骇人的青筋。他从未见过如此愤怒的傅老师,他真实地慌乱起来,哪怕是股市崩盘,项目亏损,他都没如此慌乱过。
傅奕珩没给他重振旗鼓的机会,大步流星地跨出了餐厅,一路下到停车场,取了车,往回奔逃。
是的,奔逃。
握着方向盘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这场奇袭战役他被打得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早该发现其中蹊跷的。从那场莫名其妙的车祸就该察觉到不对劲的。
看来小混蛋过得挺好,人模人样的。
这是好事,总算否极泰来熬出了头,该庆幸才对。
既然过得好,还回来找我干什么?
整整四年,消失了整整四年,现在想起来还有我这号人了?
呵,开口就是傅老师,做出那种事他怎么还好意思叫得出口?说什么一分一秒都没停止过想念,谁敢信?谁信谁傻逼……
傅奕珩心绪暴走,有点失控,开出近两公里,才发现外面下着雨,雨势渐大,视野模糊,连忙打开雨刮器,一分神,红灯差点没刹住。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很不对,他几乎从未有过注意力涣散到这种程度的时候。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辆半秒钟都等不得,暴躁地狂按喇叭。傅奕珩这人催不得,越催越慢条斯理,后面那辆本田的车主都快把喇叭按废了,沃尔沃才在雨幕中慢悠悠地点火起步,以匀速四十码的龟速老老实实靠右行驶。
挡风玻璃不断被砸下来的雨水覆盖,又不断被兢兢业业的雨刮器刮走,留下半圆的轨道痕迹。
他不一样了。
果然,这世上唯一不变的东西就是变化。
傅奕珩说不上来突然涌出的这股子落寞是什么劲儿,直接盖过了怒火和愤恨,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有什么可落寞的呢?
后面又传来哔哔的喇叭声,强硬地打断了所有思路,傅奕珩有点烦,心想我开个四十码,不变道不抢道又没挡路,你老追着我按喇叭是几个意思?
他本来就窝着火,被一激,立马换挡提速,想甩开那辆没事就乱按喇叭的暴躁丰田。
没想到的是,丰田车主可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硬茬,看他加速,轰一脚油门,从后面绕上来,再强行变道,加塞到他前面,接着就开玩笑似的突然减速!
这是摆明了故意憋车呢。
傅奕珩被他这一手搞了个措手不及,连忙踩了一脚刹车,要不是他反应快,惯性使然,就会直接撞上去,好在后面跟着的车辆也开得很走心,及时减速,否则极有可能酿成重大的追尾事故!
遇上这种神经病似的恶意挑衅,尤其是险些殃及他人的,教养再好,也很难控制住胸腔内暴涨的怒火。
傅奕珩靠边泊车,那辆本田也跟着停在了前方不远处,车上有人冒雨下来,长手长腿,身材高挑。原先整齐服帖的西装外套被脱下了,风纪扣解开了,连领带也不翼而飞,一件高档白衬衣被雨淋得湿透,狼狈地贴在身上,勾勒出颀长精悍的腰身。
眼熟得很,不是魏燃那个混账玩意儿又是谁?
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
傅奕珩气笑了,捞过后座上常备的雨伞,拉开车门,撑起伞,好整以暇地站在车边等人过来。
车灯照亮两簇细密的雨帘,不断有大大小小的车辆从身边飞驰而过,溅起的水花打湿裤脚。
雨声,发动机轰鸣声,太阳穴烦不胜烦的鼓噪声。
那人停在两步远的地方,深褐色的眸子在雨幕里像被洗过一样,亮得瘆人,赤.裸裸的热切和侵略意味发散出来,仿佛一匹饿了太久的狼,盯住傅奕珩的目光跟盯紧食物一般无二,一瞬不瞬,占有欲能化为实质。雨水从眉毛和眼睫上滑落,他抿着唇,不说话,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透着势在必得的野性。
这副样子,倒又跟四年前那个一无所有但自负轻狂的少年无限重合了。
傅奕珩本应停下来怀念一下,但他这会儿根本无法理智思考,对峙长达一分钟,他扔了伞,提气冲上去,给了小混蛋结结实实的一拳。
这一拳用了全力,能听到指关节与下颌骨碰撞的清脆声响,魏燃踉跄了一下,没站稳,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傅奕珩又攥着衣领把人拎起来,砸在沃尔沃的引擎盖上,滂沱大雨只花了一拳的时间,就把傅老师浇得通身湿透,额发散乱,不复斯文。
“不声不响,不告而别。”
“一条短信没有,一通电话不打,我以为你死了呢。”
“四年时间,他妈的就给我学会了伪造事故,按喇叭,开车堵人,无视交通规则,无视人命,长大了,活倒回去了是不是?”
每说一句,就是一记不留情面的重拳,有两下没对准,直接砸在了坚硬的引擎盖上,发出可怕的怦然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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