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那只常来做客的狸花猫跳上了书房的窗台。它比从前干净,李惊浊带它体检过,打过疫苗,还给它戴了项圈,表明是有主之猫,以免被村里的小孩欺负。
狸花猫喵喵叫了几声,见柳息风不理它,又跳到书桌上,伸出一只爪子搭到柳息风胸口,仍旧叫个不停。柳息风给猫喂了点粮。猫吃了粮,很快就趴在一块叠好的毛毯上睡着了。那毛毯也是李惊浊怕柳息风在书房睡着以后着凉准备的。
柳息风摸摸猫头,心说:他连你一只野猫都不肯放着不管,何况是我,对吧。
……
算了。
一切由他决定。
柳息风望着窗外的柳树,叹了口气,翻箱倒柜地将十年前的一摞记录找了出来。他拎着那摞东西上楼,只见灯亮着,李惊浊坐在地上,也没有睡,像在等他回来。
柳息风将那摞记录放在李惊浊手边。
李惊浊没有碰,只问:“这是什么?”
柳息风说:“你今天跟我讲了很多话。如果你看完这些,想法还是不变,再来找我。”
三十八拾拙辞
柳息风说罢,要进卧室,李惊浊说:“等一下。你先告诉我,这是什么?”
柳息风说:“你看过就知道。”
李惊浊还是不动那摞纸,只问:“为什么你觉得,我看了这些,想法就会变?”
柳息风说:“就是你一直在问的东西。看吧。”
他一直想在问的东西?那就是柳息风的过去了,尤其是写完第一本书以后的这十年。他是想知道,但是……
“你错了。柳息风,你把我想错了。”李惊浊一时百感交集。
这个夏天,阳光灿烂,可也湿,热,闷,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李惊浊好像一直在等,等一场暴雨,就像两人第一次同往太平镇时遇到的那场暴雨。柳息风当初是见云候雨,这个夏天他却是不见云而空候雨。
就在他以为守不到时,暴雨忽至。
万物洗遍,心胸涤净,天地开阔。
此刻,李惊浊心中再无阻碍。
“从一开始,我就可以自己查。”他看着柳息风,认真道,“十年而已,互联网的世界,根本没有秘密。但我没有查。如果你以为我想要挖你的隐私,那你就错了。你可以有秘密,有不想告诉我的过去,但我接受不了你不坦诚的态度。”说到此处,他低头自嘲一笑,“也可能是我不够好,始终无法让你信任……”他拿起那摞纸,挥了两下,“几张纸而已,就可以让我变了想法?你太小看我。你始终都太小看我。”
柳息风笑了笑,说:“你看都没看过,乱放什么狠话?”
“不需要。”李惊浊说,“你愿意把它交给我,就够了。”
柳息风说:“既然你这么有信心,就看完再来找我。”
“我不看。”李惊浊在二楼的杂物间找到一个带锁的矮柜,将那摞纸锁进矮柜里。
柳息风看着矮柜,叹了口气:“李惊浊,你为了这几张纸上的故事,跟我大吵一架,现在我把它交到你手里,你又不看。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想讲酸话……算了,跟着你,酸话也从没有少讲过。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你过去的故事,其实我想要的不过是一点信任,一点坦诚,还有……”李惊浊低着头掂了掂矮柜的钥匙,不看柳息风,好讲出那几个并不含蓄的字眼,“……一点真心。”
柳息风丝毫未被打动。他这样的人,本就极善言辞,于是言辞对他而言几乎无效。他极少信人的嘴。不管李惊浊讲得多动听,他现在都不能确信把那摞记录交给李惊浊是对的。他说:“你不敢看。你也怕看了以后会动摇。”
“我不是怕动摇。”李惊浊想了想,把此时面对的事情类比成了一台手术,术前评估告诉他风险很高,现在并不适合手术,于是他对柳息风说,“我们刚大吵一架,感情不稳定,现在又是深夜,人容易不冷静,实在不是揭开潘多拉魔盒①的好时机。”
柳息风说:“潘多拉魔盒。”
李惊浊说:“看你的样子,柜子里的那些纸,只怕比潘多拉魔盒的威力还要大。”
柳息风听了,掀唇笑笑,眼中却没有笑意。
“我知道,我一天不看,你一天不能安心。这样。”李惊浊已经有了决断,“我必须承认,我现在状态不好。我会在一个状态好的时候看这些东西。”他指了指矮柜,“从你的态度我也推断得差不多,这些东西大概是你做了什么坏事的佐证。既然你没有在牢房里,这坏事就算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而且,在你身边这么久,多少我心里也有点底。”
此言不作伪,他曾经有许多怀疑,无论是哪一种猜测,都没有考虑过柳息风是个好人。回忆间,李惊浊想起他们初识时候,那天在茶室,柳息风也讲过,他不是块好玉。
不是好玉又如何?
喜欢一个好人只需凭借本能,喜欢一个坏人则需要足够的胆魄。也许是因为李惊浊从小到大一直在选择那些更不确定的、更难以掌控的东西,所以他也更有魄力,去接受柳息风未知的一切,哪怕那一切都是坏的,哪怕接受的时候会不那么轻松。
柳息风立在原地,没有讲话,孤影寂寥,看上去有点落寞。
“柳息风。”李惊浊低喊。
柳息风看了过来,和初见时一样的桃花面孔,倾墨长发。
李惊浊双眸深处透出他这个年龄少有的坚定,可靠与包容,还有当他看着柳息风时才会有的温柔笑意。
四目相对,他看出柳息风压抑在眼底的、几不可见的一丝不安,便温柔道:“放心,我早知道你不是好人。”
他讲完,柳息风的双眼中忽而有了一抹触动,就像夏日蜻蜓微扇的薄翅,那一瞬,宛若流金。
可是很快,柳息风就闭了闭眼,掩去眼中的所有情绪。之前无论李惊浊讲了多少,他都不能信任,可只这一句……
再睁开眼时,柳息风眼底也漫上了一片温柔颜色。
两人这么看了一阵,李惊浊感觉移不开眼,柳息风眼中何曾有过这种颜色?可两人也不能整晚就这么看着对方,于是他心说:再看一会儿就不看了。他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很快他就发现这一个一会儿以后永远还有下一个一会儿。看到最后,实在是不能再看了,李惊浊才说:“你不进去睡觉么?”
柳息风点点头,推开卧室门,进去了。他刚躺到床上,熄了灯,一个人影就摸进门来,睡到他身边。
“李惊浊?”柳息风在黑暗中问。
“嗯。”李惊浊轻手轻脚地把差点硌着自己的画卷放到床头柜上,然后试探着抱上柳息风的腰,头也靠在柳息风颈边。
“你不是讲,不跟我睡一张床么?”柳息风语带笑意。
“那是之前。现在不一样。”李惊浊用力吸着柳息风身上的味道,他已经刻意跟柳息风保持距离好几天,现在好像要一次性将失去的全补回来。
柳息风笑起来,胸膛震动。李惊浊说:“你笑什么?”
柳息风说:“还走么?”
李惊浊说:“走去哪里?”
柳息风说:“返校。你讲的,半个月之后。现在只剩不到半个月。”
李惊浊为难道:“迟早要走的,不是半个月,也是一个月。”
柳息风说:“你不是休学一年么?”
李惊浊虽然原本是休学一年,但他的心理状态比自己预料中恢复得要快,而且之前看文献时他已经有了毕业论文的想法,所以很想尽快回学校把实验给做了。他怕柳息风不高兴,便装可怜说:“学业在身,身不由己。我一放假就来看你,行不行?”
柳息风说:“好啊你,上了床就要走,玩弄我感情。”
什么叫上了床就要走?简直血口喷人!
李惊浊刚想辩白,还没张口便意识到柳息风在开玩笑,于是顺着那玩笑话问:“如果我真玩弄你感情,你要怎么办?”
柳息风在李惊浊腿间撩了一把,说:“那我就玩弄你的肉体。”
李惊浊赶忙捂住裆部,一边躲柳息风的手,一边咬牙道:“柳息风!”
柳息风悠然应道:“哎~”
李惊浊气得一个人在一边磨后槽牙,柳息风就在旁边笑。
等柳息风不笑了,李惊浊忍不住问:“你……怎么想通的?就是,那些,怎么又愿意告诉我了?”
柳息风警告道:“李惊浊,你现在可有点太得意了啊。”
“我哪里……”李惊浊突然懂了。柳息风都把过去交到了他手上,任他评判,任他选择,除了在乎,还有什么原因?这还要问?这一问,可不就是得意么?可是,得意的滋味真好啊,李惊浊的嘴角弯起来,弯得太高,太久,脸上的肌肉都发痛了也放不下来。
柳息风见他半天也没有讲话,诧异道:“你还在得意?”
李惊浊揉了揉脸上的肌肉,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没有。我没有得意。其实,就算你一直不肯告诉我,我也……”他一时讲不清楚,但他有一种感觉,即便柳息风真的没有给他回应,即便他离开,他也还是会想念柳息风。
耄耋老人回忆起二三十年前的事,以为刚过两三个月;而年轻人的两三个月,却可以当作二三十年来过。可能遇见柳息风,就是李惊浊最精彩的故事。如果离开,柳息风就让李惊浊成了一个有故事可以怀念的人,可也将李惊浊余下的人生衬得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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