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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朝 (公子优)



柳息风说:“画都画了,可怜我的故人具鸡黍,我的太白峰头月,我的寒泉水底灯……”②

他还要再数,李惊浊已经受不了,说:“你不高兴,我立即将那一页撕了。”

柳息风说:“留着。国画自古少这种主题,留着吧,撕了可惜。”

李惊浊弄不懂柳息风,正也是他在讲,反也是他在讲,总之就是他最有道理。不,他就是道理本身。

二人吃过夜饭,李惊浊把饭桌上来不及讲完的故事继续讲完,柳息风便回家了。李惊浊收好碗筷,想起该打电话,就打开关机多日的手机,打个电话回家报平安,也问问家中情况。

电话是祖父接的,一接便说:“惊浊来电话了,正好,这个电话不来我也要打过去。我先问,你们都等一下。一天天只晓得骗我,我要自己问清楚。”

祖母的声音依稀传来:“你宁愿信王四爹,也不愿意信自家的伢子。”

李惊浊问:“出什么事了?”

李老人清清嗓子,严肃道:“惊浊,你讲,你是不是没读书了,你是不是回去种田了?你讲。不要骗我。”

李惊浊心里一紧,说:“哪里的事。”

李老人说:“王四爹才打了电话,讲这十几户一起开水渠的事情。我讲我人不在,我的那份子钱过年回去再给他,还讲我家田荒着,他想种什么就种,算我多谢他。你讲怎么回事?他听了,倒笑我哩,说孙子明明在家里种田,还装作拿不出钱来。”

祖父没提到柳息风,情况便还不算坏。李惊浊说:“他怎么不找我来讲?开渠要多少钱,我去交了就是。”

李老人说:“钱是肯定要交的,不能欠了。再怎么讲,也不能让他们嚼我们李家的舌头。”说着,他也觉出孙子真的在老家了,当下便丧了气,说,“惊浊啊,你真的回去种田了?你爸爸妈妈养你不容易,辛苦把你培养成大学生,你就回去种田?我当年是成分不好,他们不准我读书,我成绩那么好,他们小学都不要我念完,我做了一辈子农民,六十岁都还在做梦考大学……”李老人说得越来越激动,眼眶也湿了,“惊浊,我做梦都梦不到还能像你一样活啊,你却跑回去种田!我们李家,世世代代都是读书人,我爸爸当年是教俄语的啊,是知识分子。王四爹他们,祖上还不都是我们家的长工,靠我们家养活?现在却欺负到我头上来。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不读书的人,偏偏到我这里断了,我心里恨啊……我这辈子是没办法了,可是你,可是你!”李老人再说不下去,把电话扔在一边。

李老太太小心翼翼地拿起电话,李老人动作粗鲁,她心疼电话机,怕给摔坏了,也心疼孙子,好端端挨了李老人一通教训。她唯独不心疼李老人,就像她也从不心疼她自己。她对电话那头轻声细语道:“孙孙还好吧?听他乱讲,八辈子之前的事情了,有什么好讲?现在还不都是老百姓,吃住都不短了他的,地主家的老黄历还好意思翻。”又说,“孙孙现在还住得惯吧,我新做了一坛子甜酒,要不要送回去给你吃?”

李惊浊心里难受,说:“开个免提吧。我有话跟爷爷讲。”

李老太太找到免提键,说:“孙孙跟你讲话。你好声好气讲。”

李惊浊说:“爷爷放心,我不是不读书,只是回去休几个月的假,学校和医院都是准了的,我比同学年纪都小,不妨碍的。”

李老人这才破涕为笑,说了几句老生常谈的格言警句叫李惊浊不要骄傲珍惜光阴,又像个小朋友似的跟老伴说:“你刚才讲新做了甜酒?藏在哪里?怎么不让我晓得?孙子配吃你的甜酒,我就不配吃了吗?”

李老太太笑骂他:“就你这张嘴巴,从来没停过。我去给你煮碗甜酒糍粑吃吧。”

电话到这里,李惊浊放下心来,又问:“爸爸妈妈还好吗?在不在家?”

李老人说:“吃过饭,你爸爸陪你妈妈出去散步了。晚一点我叫他们回电话?”

李惊浊说:“不用了,跟他们讲一声,我一切都好就行。”

李老人说:“好,我跟他们讲。”又提醒,“你记得明天去王四爹那里交钱。交钱的时候写张条子要他画手印,要不就要叫人来看着你给钱,省得他搞出鬼名堂来。”

挂了电话,李惊浊还在回想祖父方才的话。他叹了口气,走到书房,拿出之前打印的文献。他想,逃避不可耻,谁都有选择逃避的权利,毕竟那是他自己的人生,可是,逃避无用。

他坐下来,手指在文章标题下面划过。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的一瞬间,他发觉自己竟然有些兴奋起来,他本以为自己再看这些会心生抵触,或者至少有点惰怠,可是,都没有,居然都没有。他突然醒悟过来,这才是他熟悉的战场,是他真正的桃源乡。

十九拾病患

柳息风听说要开渠,便要去看热闹。

李惊浊说:“只是去交我家那份钱,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开。”

柳息风说:“那也要去。”

李惊浊笑他:“开渠也对你的写作有帮助?什么都要看。”

柳息风说:“说不定可以。”

李惊浊说:“我带你去,你怎么谢我?”

柳息风说:“我以为你心甘情愿。”

李惊浊说:“我是心甘情愿。”

柳息风说:“我还没问你要星星月亮。”

李惊浊说:“多谢你饶了我。那这样,”他伸出手,期盼道,“这样总可以吧?”

柳息风牵起他的手,说:“你对我好,就是想这个。”

李惊浊捏捏柳息风的手,心说:那可不是?我对你好,又不是做慈善。对着你,我不想这个,难道还想捐款?

柳息风说:“牵一会儿。等下有人,就不牵了。”

李惊浊说:“好。有人就不牵。”

两人往王家走去。

王家在最东头,再东就只剩一大片农田,极远处才有其他人家。柳息风远远看见,说:“好新的房子。还有两根欧式大理石立柱。”

李惊浊听出他的揶揄,说:“你少背后笑话人。”

柳息风说:“我是讲实话。王家都是些什么高人?连巴特农神庙都学起来了。”

李惊浊说:“我哪里清楚?我人都叫不齐全,叔叔伯伯一通乱喊。”

柳息风说:“你喊人家叔叔伯伯,不喊我哥哥。”

李惊浊脸红起来:“你——你真的想听?”

柳息风说:“你先喊来听听。”

李惊浊侧头看柳息风,这人一派自然,全然看不出脸皮下面的颜色。李惊浊艰难地说:“柳……”

柳息风等了一阵,挑眉说:“柳什么?”

李惊浊说:“柳……”

柳息风说:“快喊。”

李惊浊面红耳赤地说:“柳……柳……哥哥。”

喊完以后他简直恨不得立即钻进王家门前的立柱里去,用大理石把自己整个人挡住。太丢脸了,这种称呼,简直……简直……他绝不会再喊第二遍!

两人正好走到两户人家之间,柳息风看了看四下无人,便将李惊浊拉进两户墙壁中间的小巷里,在李惊浊颊边亲一口,说:“再喊一声。”

李惊浊呆呆地看着柳息风那两瓣浅粉色的,看起来柔嫩无比的嘴唇。他耳边那些轻微的风声、他自己的呼吸声、柳息风的呼吸声、远处的水流声、鸡犬声、蝉鸣声……那些声音突然都消失了。他感觉自己静止下来,时空也静止下来。他背上因在阳光下走路而产生的薄汗渐渐在变凉、变干。忽然有一刻,他的背消失了。紧接着,他的手臂,他的腿,他的身体全部都消失了。

他的全身只剩下了一块嘴唇大小的皮肤,那块被亲吻过的地方,有如被烙铁烫了一下,占用了他的全部感官。其他地方都像没有活过一样没有知觉。只有那块被柳息风亲吻过的地方是活过的。

“再喊一声。”柳息风诱哄。

李惊浊伸手摸摸他的嘴唇,喊:“……柳哥哥。”

柳息风笑着把他从小巷中拉出来,说:“走。”

李惊浊在后方拽一下柳息风的手,站在原地不肯走。

柳息风回过头,说:“怎么?”

李惊浊说:“你——”可是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柳息风说:“不去了?”

李惊浊闷声说:“去。”

走了一阵,李惊浊才觉得自己的各种感官渐渐重新回来了,他根本不知道刚才那几步是怎么走过来的。他去看柳息风的侧脸,什么都看不出来,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王家到了,柳息风松开李惊浊的手。

他们眼前有新修的两个鱼塘,鱼塘和房屋大门前的一块空地上摆了几张麻将桌,但是桌边无人。走到大门正面,堂屋里也摆几麻将桌,此时都坐满了人。一大早就一群人围在一起打麻将,还有不少人在看。

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女人说:“来打麻将啊?”

李惊浊摇头,说:“来交开水渠的钱。”

女人撇撇嘴,喊:“四爹——”

柳息风说:“这是在过什么节?”

女人说:“这是麻将馆,天天过麻将节。”

柳息风说:“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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