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寝室六个人,走了一个戚明,又毒回家了三个人,就剩下于非和另外一个学生在宿舍里相依为命。
由于发现得比较早,所以情况不是很严重,但从医院出来后还是要回家休息一段时间。陈立玫带着杨思远回寝室收拾东西的时候,于非也刚好回宿舍。
“休息不了几天,没什么可带的,随便把被单什么的带回去洗洗吧。”杨思远上吐下泻了几天,又在医院被扎了几天,现在身体还是虚弱的,说话都没什么力气。
“我来吧。”于非见陈立玫拽箱子拽得十分困难,便上去搭把手。
“哎,谢谢你啊。”陈立玫赶忙道了声谢,爬去上铺收拾。
床单一下子被扯下,接着一个娃娃从枕头边滚了过来。
“这什么东西?”陈立玫抄起那个娃娃,问道。
杨思远精神不好,忘了这回事。
年少无为,他还没有资本去与父母摊牌。
所以当他第一次在深夜里叩问自己的内心,真正接受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实,并且承认喜欢李遇安的时候,也曾经慌乱不已,担心有什么蛛丝马迹会被陈立玫发现。
但现在,在他的寄托被陈立玫发现后,心里竟然一点波澜都没有。
“布娃娃。”他说。
于非闻言,抬头看了那娃娃一眼,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回头看向杨思远。
他眉毛微挑,嘴角还带着一点笑意。像是赞赏,但更多的是又像是嘲讽。
这人真讨厌。杨思远想。
等陈立玫出门上厕所时,于非才坐在一边,问他:“那个娃娃,不像你。”
“本来就不是我。”
“是那个……‘李遇安’?”
杨思远靠在戚明的床栏上,没有转头,只是将目光移了过去,淡淡地说:“我要说‘是’的话你能怎么样?”
于非像听了个笑话一样,嗤笑道:“脾气这么大,这是没追到啊。”
“你有空管我,还不如去看看戚明。”杨思远闭上眼养神,说。
于非敛了笑容,厌恶地哼了一声。
回家后,杨思远每天就是吃饭、输液、看书、睡觉,除了家里和医院哪儿都不去。
他身体素质还是很好的,但是实在是吃不消这顿折腾,况且开学以来他那种高强度的学习也实在恐怖,搞得他消瘦了不少。
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那个满脸沧桑的人。
再瘦下去就赶上李遇安了。他想。
李遇安李遇安李遇安。
他看一眼扔在床上的布娃娃,一阵难过自心底涌了上来。
自己是不是曾经有过什么太明显的举动,让李遇安察觉到了?
所以他才不辞而别?
否则,他怎么会换掉所有联系方式,他怎么忍心让自己找不到他?
他那么善解人意的一个人,不可能轻易这样绝情。
除非自己猜对了。
杨思远低下头,闭上眼,握紧了拳头,一下一下深呼吸。
至少这能让他的眼泪克制一点。
……
“妙妙说你食物中毒了?”晚上,秦子良发来消息。
屋子里没开灯,月光泻进来,洒了满地。杨思远坐在床上,背靠着墙。
“嗯,食堂出了点问题。”
“现在怎么样?问题大不大?”消息回得很快,秦子良一定很着急。
“没事了,再输两天液,休息休息就能回去了。”
“那就好……要不要跟你说点新鲜事开心开心啊?”秦子良想方设法让他轻松起来。
杨思远本来是没什么精神的,但他又不想让秦子良的好心扑个空,便开玩笑地说了句:“怎么,你的小女朋友追到手了?”
过了会儿,一大段话发了过来。
“嗨,别说了!我真是不懂她。我们部门里面啊,有个兄弟和我关系挺好的,吃饭的时候我俩经常坐一块儿,结果她就一直说我们俩是一对儿!你说说这什么事啊,那可是个男的啊,恶不恶心!”后面跟着三个呕吐的表情。
杨思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了这段话,最后盯着那三个表情看了半天。
像素构成的文字与感叹号在小小的屏幕上显得这样清晰,清晰到杨思远无法忽视哪怕任何一个笔画。他连自我欺瞒的机会都没有。
墙壁的冰冷此时一点一滴地刺透他的后背,扎到心脏与肺部,心跳和呼吸都困难无比。而那份寒意又顺着神经和血管爬到手上,令他十指僵硬,连键盘都按不下去。
许久过后,他才恢复了体温,艰难地发出两句话。
“哈哈,她开玩笑的吧。那什么,我妈催我睡觉了,晚安。”
“哦好,好好睡觉!”
杨思远把手机扔到一边,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样,脑袋重重砸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微微歪头,望向窗外的月亮,又伸出手去捞那月色,只是角落里的他无论如何也够不到,最后只得放弃。
“哈。”突然,他笑了一声。
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像苦笑,像冷笑,又像自暴自弃后的绝望。
随即又像傻了一样笑个不停,等到笑够了,笑累了,才停下来抹抹不听话的眼泪,缩进被子里睡觉了。
四天后痊愈返校,他没带那个布娃娃回去。
桌子上有一堆卷子,还有一本学校自己印的读物,杨思远拿起来翻了两眼,发现是各个大学的介绍。
于非又给他扔了几张卷子过来,说:“你挑着做吧,答案都有,讲都讲完了。”
“这么多。”杨思远随口说了句。
“挑着做啊。太简单的还做什么。”于非叼着笔,敲了敲桌子。
杨思远一张一张翻着那些卷子,想起夏天补习的时候,他要做哪张卷子的哪道题都是李遇安给他挑出来。
“……嗯。”他默默地应了一声。
于非坐不住,又从桌子里掏了个苹果啃着,指指那本大学介绍说:“老董让每个人选三所学校,冲刺一所,争取一所,保底一所。选出来之后写个条给他。”
“哦。”
册子里印的全是本一,根据水平高低排了名次,一眼望过去,杨思远只觉得这些大学他都听过,但都不了解。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曾经是想考美院的。
那个“曾经”,仿佛已经是触不到的过往。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画画了。上次画画还是只画了一点,耐心和热情都极快得被消磨,最后连草稿都没有完成。
怎么回事?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这个样子?
梦想的凋零是个太沉重的话题,牵扯着杨思远的思绪,令他不由得以此作为出发点,去搜索自己这段时间来每一次的失落与放弃。
与父母争吵、看着父母分道扬镳、与樊琍的关系变得尴尬、和陈妙喜欢上了同一个人、成为了秦子良最反感的同性恋、失去了自己追逐过的梦想、漫无目的地学习、拖垮了自己的身体……
成长是个过程,过程里的种种都藏在时间的缝隙里,让人难以察觉。而当事人终于察觉到时,那些曾经拥有的、圆满的、珍爱的,都被时间捆绑着狂奔而去,连个影子都留不下来。
培优室里明亮的灯光下,杨思远感觉自己无处可逃。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好像并不幸福。
最后他还是乖乖选了三所自己比较熟悉的学校,写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在纸上,交给了班主任。
当然,没有一所是美术学院。
因为,当他那天晚上想做最后的挣扎时,却突然发现,自己面对一张可以任意涂抹的白纸的时候,脑子却是空的。
他连落笔都做不到了。
……
春天是个温暖的季节,书店里的花开得很好,李遇安虽然不太会照顾它们,但好歹还是能认出几个品种来的。
岑欢好像不太会种风信子,尝试了几次就死了几次,无奈到最后只能放弃。
“啊……我是不是跟它八字犯冲?”第七盆风信子死了之后,她捏着那可怜的花瓣嘟囔道。
李遇安还在旁边整理书架,随口应了句:“种不好就算了,其他的花也挺好看的。”
岑欢笑嘻嘻地拍了他一下:“是啊,就跟你似的,好看是好看,就是追不到手。”
“……这种玩笑就别乱开了。”你现在可是有男朋友了,李遇安默默吐槽。
“有什么嘛,放心啦,我早就对你没那个意思了。我男朋友天天给我烤面包呢,羡慕吧?”
岑欢好似没有要听他回答的意思,只自顾自地说完,然后小跑出去了。
还好她不需要回答,因为李遇安真的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说“羡慕”吗?但她男朋友烤的面包未必有杨思远烤的好吃。
说“不羡慕”?怎么可能。
人是贪婪的生物,即便是像李遇安这样的人,只尝过一次甜之后也会回味,也会期盼再能得到同样的甜。
如果他没有越过那条线,如果他现在还能和杨思远像平常朋友一样交往的话,杨思远是不是还会在他饿了的时候给他烤面包吃?
那个面包一定是奇形怪状的,一定会有一侧都烤得快要焦了,黑乎乎的,然而咬下去的时候却是一股浓浓的麦香,还混着一点牛奶的香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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