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青打算去一趟陈家峁,取取经。顺便把申请返销粮的报告送到公社。上次老贾送去的报告了无音讯,冷庙沟饥荒严重,能争取点返销粮,解决当前的难题,也好让他这个新上任的干部聚点人气。
陈家峁离公社较近,就隔着一条河,顺路。
树青、秀才到陈家峁已经天黑,陈家峁的知青也走了不少,只剩下李俊生两三个同学。在他们灶上吃完晚饭,等着李俊生回来。显然,李俊生这个大队干部很忙,很晚才回,一双军棉鞋没了鞋带,棉裤腿卷到脚腕,光板军棉袄破得到处冒出棉絮,油黑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似乎没有扣子,敞着怀,用一根布带扎着腰。打了一声招呼,坐下赶紧盛了一碗冉粥就喝。喝得差不多了,话也渐渐多起来。
虽多日没见,树青却倍感亲热,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忙碌、辛苦的样子,俊生就像镜子中的自己。他和其他同学一样对李俊生是佩服的,学习好、有号召力、不像一些出身好的那样跋扈,讲哥们义气,不歧视弱势同学。最值得钦佩的是,对任何事他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以理服人。树青来这里就是想向俊生讨教的:一来他对农村生产一定有自己的经验和办法;二来他记早,又离公社近,对上面政策了解和理解的就多些;三来就是纠结在树青心中的难题……
没等树青他们张口,李俊生就问:“你们这是去干啥?”
秀才说去公社申请返销粮。
俊生喝着粥,抬眼看着他们:“傻□□呀,这时候申请返销粮,不是让干部们做瘪吗?”又低头猛喝粥。突然停下又问:
“你们那里饥荒怎样?”
“很严重,已经有死人的啦。要不申请返销粮呢。”
“唉,我们村缺粮户也不少,今年受苦人的日子可咋过呀!”
“那你们有什么办法渡过饥荒吗?”树青问。
秀才又加问一句:“有什么法子让陕北的受苦人不挨饿?”
李俊生放下碗筷,从后腰里拔出一根烟锅。树青早知他有抽烟的习惯,拿火钳夹了一块红炭,帮他点上。俊生吧嗒了半天,一口一口的慢慢往出吐着白烟,眼神眯缝盯着红红的灶口,说了一句京城刚流行的昵话:“癌症,没治!”
树青大惊失色。
“你们也在这黄土坡上生了两年多了,广种薄收能养人吗?‘四不’方式能增产吗?打坝修田能保住水土,解决饥荒吗?”李俊生说。
“那开荒种地……?”树青冲口而出,他就是想顺着俊生的话,问出他自己心中最大的疑问。
“老天爷给了你们冷庙沟多少地,你们这么糟蹋!”没想到冷庙沟地多的传言,让李俊生如此痛心。
“难道你们就不开荒吗?”秀才厉问。
又沉默下来,李俊生换了一锅烟丝,狠吸了几口。一下子把思路就扯远了。
“当初只看地名,一个‘沟’,一个‘峁’。觉着沟低,峁高,丫的,朱学问说,人往高处走,到‘峁’上看得远,心情舒畅一些。那都是狗屁瞎掰。”
有这么回事。当初插队时,给他们三班去陕北的同学分了两个村子。李俊生、朱学文几个都是班上学习好、爱思考的同学,琢磨来琢磨去就选了陈家峁。树青、元兵几个生性随意,就去了冷庙沟。陈家峁虽说不算川面,但靠近河边,邻近公路,离公社又近,从地理位置上讲显然比深入沟掌的冷庙沟要强,开始大家都认为陈家峁的同学有眼光,成为一段佳话,很是炫耀了一阵。今天,李俊生提起这事怎么就惙气了呢?
“妈的个屁,离公社近,皇上不管事,太监天天查。啥事也干不成!”俊生忿忿,脏话连天。
“种点果树不行;种点菜送城里卖也不行;办个养猪场还是不行!”俊生激昂起来:
“靠着大路,办个茶棚吧,给你拆了。”又换烟丝,点烟,猛吸,吐烟:
“去年,悄悄让每家自留地多扩种一点,不知是哪个龟孙告上去了,狠狠批了一顿。你们听公社广播了吧?管他妈的批不批呢,幸好扩种的那点儿地,不少家户就靠着它熬过了年。俄们可没饿死人。”
“那队上没扩种?”树青还是关心开荒的事。
“光叫打坝修田,山坡都挖成了土滑梯,熟地翻成了生地。这能保住水土、能打下粮食!”俊生就是不提开荒的事。
“那总得看长远,想将来吧。”秀才说。
俊生停了吸烟,怔怔的瞪着树青、秀才两人:“俄的书生娃们,俄的老同学呢,那些理想、大道理不能当饭吃,能让老百姓活下来才是硬道理!”
如雷贯耳,惊得树青张大了嘴。
停一下又说“树青,在陕北当这个书记,你别想着实现什么抱负。就是一要让受苦人吃饱饭,二要能够敢于担当。所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准备受大苦大罪吧。”
一席话说得树青他们目瞪口呆、陷入沉思。
沉默,泛出嘤嘤的抽泣声,李俊生用手埋着头浑身在颤抖:“不是我没理想,不是我不坚强,这支部书记实在是没法干下去了。”浑浊着哭声的话语震撼着窑洞里的年轻人。这是在陕北当过干部的知青共同的心声。不是改天换地,不是率领农民奔小康,能让俄的百姓吃饱饭,就是好干部!
第二天,李俊生送他们下山,到了河边,俊生让他们回头看,面对延河,绿展展一片青坡,长满荒草和兰花花。坡的对面就是何家坪。俊生说:“你们看,我们这片山全是荒地,你们到公社可要照实说啊。”遂挥手告别。
秀才灵性,对树青说:“你反反复复问他开荒的事。他都跟你说扩种自留地挨批的事了,还能跟你怎么说。咱们马上就要到公社,万一说漏了嘴,把他抖出来,不就把他卖了吗。他刚才让咱们看他的青坡地,都是面向公社的,那就是做给公社看的。里面怎样谁也不知道,你就理解俊生他们吧。”
是醍醐灌顶,还是浇了一头冷水。对树青来说都不算是白来一趟,再傻再实诚的孩子也能听出里面的味道,何况还有秀才指点呢。他开始进入一种境界,这种境界一半是李俊生传染给他的,一半是他自己内心升腾出来的。
公社干部正在开会,一时无法汇报。他们在何家坪没有插队同学,没有落脚之地,想着文莉就在公社,一路打听找到文莉宿舍,也去开会,屋里没人,坐在门口等候。中午散会,文莉见树青来十分高兴,赶紧给他们打饭,让进屋里。文莉介绍说,下午公社领导还要开会,她们一般干部就不参加了。会议主要是安排春耕,度过饥荒,争取今年丰收的内容。按说这都是社、县两级农村工作的常规布置,年年、季季如此。今年为何如此紧张?
文莉说:“咳,上头怪罪下来了,说陕北老根据地怎么还是那样穷。”
“怪罪就怪罪呗。又不是迩个刚穷的。”树青不明就里。
“你们不懂上面干部的心理,政策是政策、政绩是政绩、面子是面子、官位才是硬道理。”
又低声说:“李丕斗也在这里。开秘密会议。说,不管用什么法子,今年要增产,至少两成。不许喊饥荒,谁喊穷谁倒霉!”
这么邪乎。树青心实,对这些信息还理不出他自己的头绪来,只想着把救济粮的事赶紧办妥。
秀才说:“还递报告吗?”
“递,干嘛不递。”
文莉说:“真是死心眼。”又对秀才说:“我见邮电所有燕子的信,估计乡邮员还没送,你不如先取回来。”
秀才一听,高兴地开门就往出跑。没有一眨眼的功夫秀才又跑回来了:“会散了,曹贵田见咱们来了,叫赶紧过去。”树青起身往出走。文莉还没捞上说几句话,甚是遗憾。
曹贵田把他们引进了会议室,室内已空,只有李丕斗正坐在中间的椅子上。
“冷庙沟形势怎样,不要辜负了领导的培养和期望。”
李丕斗掂量了良久,老贾不干,预料之中。老申不干,是太精明。有福给丕斗出了个主意:“找个知青”。说柳树青按陕北话说就是个“瓷脑”,老实巴交只知干活的一个“瓷”娃,这种娃好捏胡。李丕斗在冷庙沟需要一个替罪羊,把柳树青提上来就是实现谋划的一个棋子。今天既然来了,得让他开开窍,按照他的既定方针,挪挪棋子的步子。先表示领导关怀之意。
“不好,都饿死人啦!”树青说。
李丕斗皱眉。上来就报丧,真是个瓷脑。
“你们基层干部要想办法解决,跑到公社来干啥。”
“要返销粮、救灾粮、扶贫粮……”树青说了一大堆,把听说的名称数了个遍。还要往外掏报告。
丕斗脸铁青,看着柳树青说不出话来。划拨救灾粮款,是要一层层上报的,报上去要粮要款,就说明你的农业生产有问题,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总之地方领导是有责任的。刚刚向领导保证不要饭、不饿死人,保证增产增粮、丰衣足食,这就要返销、救济,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尤其自己包干、蹲点的地方。“真是个瓷怂!”李丕斗心里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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