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十一捂着自己的心口,朝着小山神鞠了一躬。
小山神的声音是那种具有满满沙砾感的苍老音:“小神与大山神之间的联系已经断开很久了,至少能确定大山神依然存于世上。”
老树妖的树枝簌簌抖动,停落在上面的无数鸟儿纷纷离去,多数轻巧地落在了小山神的肩膀上,以及身后拖拉的藤蔓上。
“不,”小山神道,“创世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人类是大自然的一员,创世神也是大自然的一员,我们也是,只要方法得当,谁与谁都可以交流。只要其他创世神还安全,大山神同样就很安全。他们彼此联系、彼此影响,形成了我们生存的整个大环境。只要我们还在,他们就在。”
茂十一与祁歌对视一眼,心里大致有了个底。
小山神没有明说,但话里的意思却也表了个差不多。
蛇骨婆伺机而动,将右手背到身后去,赤蛇灵活钻动,率先进了坟堆里去霸了窝。山神被抓,管他是万山之祖还是最强山脉都会受到极为严重的影响,要想找个地方住得长久,还是得来浮春山。
也许是受到大山神的影响,小山神在外面刚站了没多久,整个形体便逐渐变得透明,身躯也越来越佝偻了:“如果有生灵来到我们浮春山,就让他们住下来吧。如果群山开始无力,那么这里便是最后的堡垒。”
说完此话,在小山神身上停留的鸟儿再次飞走,他所站的土地上只剩了点点银辉。
“为什么?”墓碑整只蝙蝠都呆住了,一对没有羽毛的翅膀耷拉下来,好似末日临头一样,抱着茂十一的胳膊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人类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他们不也是大自然中的一员吗?他们不也时时受到创世神们的恩惠吗?”
浮春山上没有妖可以回答他这几个问题。
与山上众妖一致对外,排挤蛇骨婆,只是茂十一跟着祁歌离开别鸣、回浮春山的原因之一。他们真正想的,是要去南海观音菩萨那里看一看自己家人的现状。
可现实真的难料,谁知一个蛇骨婆带来的,竟然是创世大山神被人类抓走的惊世骇闻!
茂十一皱着眉头站在原地,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脑袋里一片浆糊。
“蛇骨婆,我问你,”茂十一从自己站的地方瞬间移形到了蛇骨婆身边,不通情理地一咧嘴角,伸手把埋身坟堆的赤蛇揪了出来,捏在手心里威胁道,“为什么来浮春山?”
“啊啊啊啊啊啊!我的蛇我的蛇我的蛇我的蛇!放开它放开它放开它!”蛇骨婆爆发出像是被茂十一非礼了的尖叫,火红色的长发似是一条条赤蛇盘踞,张牙舞爪地在空中游来游去。
茂十一紧紧地闭上眼睛,被蛇骨婆的声音这么一吓,浑身战栗,赤蛇也一溜烟儿地躲蛇骨婆身后去了。
蛇骨婆的手指抚摸着青赤两蛇的脑袋,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的夫君惨死,为了寻他,几百年来我变成了这副模样。看着挺吓人,其实我一点儿法力都没有,就是这两条蛇听我的话,愿意保护我,守着我和我夫君。我不就像找个安全的地儿舒舒心心地过日子嘛,没想与你们为敌...”
“你放心,我们也没想与你为敌。小山神不都说了,如果有生灵来我们浮春山,就让住下来,不赶你们走。”祁歌伸出大胖爪子揪住茂十一的后脖颈子,往自己身后随性一丢,对蛇骨婆笑道,“我弟不懂事,性子急,回去我就替你教训他。他是想问,为什么浮春山会是最后的堡垒?”
蛇骨婆抽抽泣泣,抬起头来看着祁歌,拍了拍手下的坟堆,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这地方,能让我们先住下不?”
茂十一“呸”地吐了口气:“爷爷赏你的。”
蛇骨婆先行谢过,立马从怀里掏出骨灰盒子先放了进去,安安稳稳的,确保脚下这块坟真正暂时属于自己和夫君了之后,才对着祁歌鞠了一躬,问道:“你们...果真不知道浮春山的秘密?”
“可去你奶奶个腿儿的,浮春山最大的秘密就是你爷爷我。”
茂十一很不屑地用讥讽的眼神狠狠剜了蛇骨婆一眼,虽然说的很小声,但还是能被人听到的。祁歌用胳膊肘子捅了一下茂十一,让他闭嘴。
蛇骨婆道:“大山神被抓走,浮春山会受到影响,但是不大。因为在创始之初,世界上还只有九位创世神的时候,我们脚下这个地方,是创造之神的居所。”
☆、第三十九章 红尘的游历
茂十一离开的那一天傍晚,别鸣心不在焉地听夏目狸舟讲完了自己是通过了如何考验,才成为风神手下的小小跟班的。
夏目狸舟一开始便看出别鸣四散的心思来了,然而世界上最难过的不是自己所仰慕的神仙的考验,而是与自己心上人之间那道难以跨越的心灵鸿沟。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别鸣,却总是很心疼这个少年,好像自己每一次见他,他的脸上都笼着一团忧忧郁郁的影子。
“鸣君,我看你已经很累了,需要回去休息吗?”
别鸣抬眼,房门被关得好好的,没有谁要回家来的迹象。
客厅比较大,暖气捂不热,稍微有些冷了。
别鸣拽了拽毛衣袖子,握在手心里攥住。心想,如果茂十一没有离开这里,这个时间,他一定会数落自己不知道冷热,也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自己拽进小屋,说不定还会给自己盖上暖暖和和的被子。
“明天你还会给我讲妖怪的故事吗?”别鸣问道。
夏目笑着说道:“只要鸣君还想听,我这里永远有妖怪的故事可以讲。”
“那我明天再来找你。我困了,想回去睡觉。”
夏目狸舟点点头,目送着别鸣往他和茂十一住的房间走,看他走到门口时身形顿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嘴角酝酿已久的话:“鸣君,要开开心心的才行呢。”
如何才能开心啊?
“开心”这件事情是自己想要,就能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吗?不是的,不会的,不可能的。如果想要开心起来,如果想要可以自在真诚地微笑,身边没有茂十一在是不行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茂十一给自己带来的,茂十一走了,所有的一切就也就跟着他,全都离自己而去了。
别鸣回到房间,站在门口,将额头抵在房门上,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房内的锁上。他已经很久没有锁过门了,自从跟茂十一住在一起后,他就在没有从里面锁上过门。因为茂十一在身边,因为不需要了,因为自己很安全。
他锁上了门,相应的,他也走到窗户前拉上了窗帘。
可是茂十一房间里的窗帘颜色很浅,质地也很薄,连今晚这般稀薄的月光都这不完全,他还是能透过这扇似是笼了轻纱的窗户看到外面寂寞的夜色。
“我的前世,是佛前一朵清莲,因为没有耐住云台的寂寞,贪恋了一点凡尘的烟火。所以...”
别鸣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才爬上了床,身上的杯子像钢铁般沉重,压得自己喘不过气儿来,一呼一吸间竟然觉得有些痛苦。他将身体蜷缩成一只虾子,用他最熟悉的姿势以抵抗夜晚的漫长,他好似触摸到了另外一个人皮肤上独有的温度,好似嗅到了被子上那个人的与常人不同的气息。
犹如独自过了一个世纪那样。
永生的吸血鬼打开自己沉睡的棺材发现,纵使沉睡了千年,千年后的景色依旧与千年前的一模一样,一样的无趣,一样的孤独,一样的寂寞。不,甚至更加无趣,更加孤独,更加寂寞了。
“所以,才会有今生这一场红尘的游历。”
一抹浅葱色的身影伴随着略带寒意的月光侵入房内,她站在窗户前,上半边身子正好被斜洒下来的月光照着,印在别鸣盖着的被子上。她现在的身影,像极了别鸣此时此刻的心境,了然无趣,孤独又寂寞地撑着那扇如水的油纸伞。
别鸣从被中露出眼睛,离得这样近,依旧看不清这位女子的面容:“你是谁?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如果你愿意,就陪我,一起安静地将清宁的书简读完。”
“可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女子的脸颊上有眼泪划过,在月光的照拂下,像极了一颗近在眼前的流星。她的声音很空灵,像是远远飘来:“我的前世,是佛前一朵清莲,因为没有耐住云台的寂寞,贪恋了一点凡尘的烟火。所以,才会有今生这一场红尘的游历。”
费解的话语暂时打断了别鸣对茂十一深沉的想念和深夜里的胡思乱想。
别鸣起身,打开了房间里的灯,请人坐在房间里的单人沙发上后,别鸣心虚地说:“您...您是佛前一朵莲?”
女子收起油纸伞,竖起在墙边,红彤彤的眼圈,左眼角下有一滴十分鲜艳的泪痣。
她只坐了沙发的三分之一,轻纱般的裙摆垂在脚边,翘着兰花指的粉嫩指甲抵在唇下,声音依旧缥缈而空灵:“人的一生所纠缠牵系的,往往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那年春光下的一院花墙,比如那山野荒径的溪桥梅柳,又比如落在雕花窗格上的粉尘。许多不该忘却的记忆,反被自己随意地抛掷在年岁的光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