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槐手指僵了僵,好一会儿,打下:“要是有一天,哥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字打到这里,夏槐一声自心底而发的重息,逐字删掉,改发:“呕。肉麻到吐。”
“哼,你这个只会发酸的柠檬老妖!”夏楠发来一个吐舌头的表情。
夏槐能想象得到,现在手机另一头夏楠也差不多做着这样的鬼脸。不觉一笑,只是这笑还没展开,就又逐渐消散。后天,他就得亲手粉碎夏楠的幸福。
“后天”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日子……
车票攥在手里,夏槐站在火车站台边上,落寞地抽着一根烟。
夏槐给尹舜留下一条语音:“我今天不回去了,有件事要去做。”
几分钟后,尹舜回复:“方便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对不起,不太方便……”
“不要紧。注意安全,记得隔一段时间就给我发消息。”
“嗯,有事电话联系。”
火车轰隆隆驶进站,夏槐捻灭烟头,上了前往老家的列车。
裕德中学对面的老诊所,今日依旧门庭冷清。虽说就开在学校对面,每日来往人群众多,但却很少有人愿意光顾这间又破旧又潮湿,医生看起来古古怪怪的诊所。
尹舜和老中医这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见面是尹舜陪夏槐来看失眠症的时候。当时老中医不接待病人以外的闲人,将他请出诊所。
不过老眼昏花的老中医,现在显然没认出尹舜来。
“看什么的?”戴着老花镜的老中医认真看手上的书,眼皮子抬也不抬。
尹舜找张凳子坐下,说:“我连续几个礼拜都没睡好觉。”
“身体因素还是心理因素?”
“应该是心理因素。”
“抑郁症?被校园霸凌?同性恋面临出柜烦恼?”老中医抬眼瞥了眼他,“你看起来也不像是这些问题。”
“我杀过人。”
老中医滞住了,静默片刻,笑道:“你杀过人你不去警局,来这个破诊所干嘛?”
“有人推荐我来的。和我是一类人。”
“……”老中医起身,将门口的铝合金拉闸门拉下,闭店了。
破旧的诊所一暗,更加阴冷潮湿。光线微弱的日光灯老旧不堪,一闪一闪,没法好好亮着。
“具体说说吧。”老中医收起书,摘下老花眼镜,坐下看着尹舜。
尹舜的样子看起不像心理压力很大,就几分苍白的脸色比较有几天没睡好觉的模样。只是他冷漠的气质,让人认为他即便是个杀人凶手,也是个犯罪精神比普通罪犯要强一点的杀手。
“……”尹舜沉默,装作提防。
“不敢说还是不愿意说?”老中医问,“你怕我把你供出去?”
尹舜低头蹙眉,刻意将那丝担忧与防卫浮现于表情中。
老中医嗤笑一声:“你能知道找我,就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我要是泄了你们这样人的秘密,早不用在这里干了。得,你爱说不说,想好了再讲,要是没想好,店门打开。回去慢慢想。”
老中医作势要去开店门,尹舜开口了。
“不久前……我爸病了,肺病。”尹舜尝试般地,徐徐讲起他的“故事”,“医院治不好,让我们准备后事。绝望之际,我遇到了一个土医生,他说他以前在博湖区是一个教派的神医,治好过很多得绝症的病人。我问他,我爸的病该怎么治?他说‘以形补形’,什么不好了,就拿什么去补。肺不好,找个人肺给他吃就行了。我找不到人愿意卖肺给我,走投无路之下,我在台风过后的那天夜晚,杀了一个人,拿走他的肺,给我爸吃下。”尹舜望着反应平常没任何波动的老中医,将自己所见过的那些犯人的罪恶感饰演出来,“只是想不到,我爸吃了那个人肺,还是走了。那时我才意识到,那个土医生就是个神棍,是骗子。可人我已经杀了,一切都挽回不了。我不想被判刑,自首是绝对不可能,但心里一直放不下。两天前听到有人说,你这里可以治好我这种病,所以我就来了。”
以为会看见老中医有什么特别反应的尹舜,不想得来他的一声冷笑:“神医?那家伙招摇撞骗的,什么鬼玩意儿教,十几年前早被政府遣散了。哪个器官坏了就用同物种哪个器官来补,这种鬼话,现在还有人信?二十几年前我在医院工作没退休的时候,有小姑娘信这种还能说得过去,现在什么年代,你这么年轻也信?”
第五十四章
尹舜眉梢动了下:“有个小姑娘也信过这种?那她后来怎么样,她也杀人了?”
“她杀没杀人我不知道,但那段时间确实死了人,尸体还正巧就是相关器官丢失了。”
“没有警察去调查?”
“有,但是没调查出结果。”老中医提醒道,“你问得太多了,我先给你开药吧。”
尹舜怕老中医起疑,只能放弃追问。他本身也不是为肖玫的案件而来,这个案子的线索,他没十分在意。
他静等老中医写药方,余光悄瞥这间狭小阴暗的诊所。柜子上摆有老中医的证书,证明上写着老中医的出生日期。
尹舜不由稍稍吃惊,老中医今年才六十五岁,看起来却像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
他想,也许老中医的人生经历过什么巨大的变故。人生大起大落过,就很容易迅速衰老。抑或老中医比常人还经常见罪犯,看过太多不同人性,心里承受的过重压力致使他老得太快。
“我有些疑惑。”尹舜说。
“什么疑惑?”
“你为什么肯治我们这些杀过人的人?你为什么会给我们保密?为什么被你见过的杀人凶手没人来杀你灭口?”尹舜一下子问出了三个“为什么”。
“你不是第一个问我这些问题的人。老实告诉你,我治你们,是因为我在找人,我想找的人是个杀人犯,我在等他来找我的那一天。我给你们保密,所以没人杀我灭口,因为你们知道,我不是你们必须杀死的人。”停顿片刻,老中医接着说,“再者,我从不会问你们杀了什么人,哪起案件是你们做的。你们来了,只会说你们杀人了,杀谁、有什么证据,我一概不知,也不会问。”
“你是为了找人?但你怎么敢肯定一定会有罪犯来找你?”
“早几年,我在外头看见那些身上有伤又不敢去医院的人,我就去帮他们治疗。久之,就有不少罪犯知道,生病去医院治疗会暴露身份,但是来找我就不会。”
“这么多年来,你应该是见过不少犯人了。那像我这样的,你见得多吗?”
“你算是最普遍的。”老中医边在诊断纸上写着只有他才看得懂的药名,边说,“见过我的杀人犯,包括你在内,你们的病症都不算什么。你们杀人,好歹能给自己一个理由。有的不过是执念过深,走火入魔,本身是要抓杀人的那个人的,哪知道回过神来,自己也杀人了。”
尹舜微震,心中存有的怀疑好似正在被证实,那些遗失的照片再度在他脑中闪过模糊影像:“你说的这个人是?”
“别问,我不会说的。你们这些人的秘密,我不仅对正常人保密,对同样是罪犯的人也会保密,肯和你讲这么多已经是底线了。”老中医写好药方,去药柜抓药。
他起身后,尹舜见他座位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宫殿的相片,宫殿看起来规模不大,小小一间,殿前一棵飘满红彩带的树。
老中医抓完药回来,见尹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照片,告诉他:“岛西临海那座山上的神呢教宫,几年前我在那里祈福,拍下这张照片留念。”
“您不是不迷信?”
“我接触过那么多犯人,为你们每一个人的罪孽保密,我心理会没点压力?你们有得地方说去,我该找谁说?这种时候,不存在的东西反而更加可靠。”老中医在包好的中药包纸上写服用方法,“来我这里的很多犯人,我都会建议他们去这个教宫祈祷。他们会把自己所积累的罪业放在一个瓶子里,绑上红彩带,挂在这棵树上。神会宽恕他们的罪业,而接下来,就看他们要不要宽恕自己。当然,这些都是不科学说法,不过是让他们心里求个安慰罢了。”
老中医用袋子装好中药,递给尹舜:“一帖药分三遍煮,一天喝三次,别忘了,少一次就没效果了。”
尹舜接过中药,目光深深地再次看了那张神呢教宫的照片一眼。
尹舜离开诊所后,老中医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本子,本子里写了满满的特征词,例如“癞子头”、“眼白痣”、“板牙猴腮脸”,里面出现次数最多的词是“人格分裂者”,老中医拿起笔,将从08年便有就诊记录的“人格分裂者”一行一行划掉。
直至将今年“人格分裂者”这个词划完,他方合上本子。
他望着贴在墙上的“神呢宫教”相片,将相片撕下来,翻到背面。相片背面是另一张照片,一个女人的照片。这个女人是他老婆,也是莲庭案的死者。
08年,“人格分裂者”第一次踏进这间诊所,将一块观音玉佩放到这张诊桌上,说:“这是那个女人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每次看着它,我就感觉自己在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