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杀的,是他的师弟。江湖并不是讲理的地方,它从来不会对任何人仁慈,所以,它给每一个人成长的空间都是短暂的。
有些人殒命,只是还没有到达成长的巅峰。
思念几转,西门吹雪已经在独孤一鹤面前站定。他收到独孤一鹤的挑战书,便从未想过退却。哪怕他也自知,如今他距离独孤一鹤,尚差几许,而这几许的差别,便很可能是致命的。
在西门吹雪看来,剑客生于剑,成于剑,死于剑,岂非也是一件乐事?而诚于剑,诚于心,这便是西门吹雪的道。
“西门吹雪。”独孤一鹤已经拔出了剑。这是对他的对手的尊重,这个青年,有资格让他拔剑。
“独孤掌门。”西门吹雪亦缓缓抽出掌中青锋,他的面容是前面不变的冷,眼中却燃烧着炽热的火焰。他在生死的边缘触摸剑道,唯有命悬一线,方能破而后立,然而,这江湖,能让他体味到这种感觉的人太少了。眼前这人,于他是一种挑战,又何尝不是一种机缘。
西门吹雪的手很稳,他的剑闪出一点寒芒,银白的剑光在剑柄处收束,他的剑柄上缠绕着丝绒细线,与时下追求各种华丽宝剑的青年不同。
本朝好剑,富家公子,游侠武人多佩剑,然而像西门吹雪这般在剑柄上缠绒线的人十分少见,只是,若仔细观察,凡是这样的人,剑法多半不差。
丝绒细线吸汗防滑,平素看不出什么,生死之际却往往能注定结局。独孤一鹤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看向西门吹雪的目光变了。
他从前只以为这个青年一腔孤勇,虽剑法卓绝,却难免短于经验。而今,得见西门吹雪,才惊觉,他一举一动仿佛都为了剑而生,他此世此生仿佛都是为了印证剑道。更可怕的是,这个以武名动江湖的剑客,还拥有心细如发的品质。
然而,独孤一鹤没有退路了,他们只能之间必有一战,也只能一战。
叶孤城和陆小凤等人赶到峨眉的时候,这一场比剑已经开始了。
独孤一鹤的剑,是经年的锤炼。每一处技巧无不娴熟,明明是剑招,却偏偏藏秘着刀锋,明明剑本轻盈,刀本狂猛,独孤一鹤却偏偏能将两者结合得天衣无缝。武林宗师,纵有些微夸张,然而哪能浪得虚名。
叶孤城仔细观察着独孤一鹤的招式,也不得不赞一声心思玲珑。然后,他第一次看见西门吹雪出剑。
西门吹雪的剑,在于一个字,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然而,在急速的剑招如流星一般连缀而来的时候,叶孤城偏偏看出一种悲壮。西门吹雪完全的大开大合,毫无防守,他一往无前,他全然无悔。
两个人,使得都是无情剑,然而,人心是否也能如斯无情?
这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战斗,毫无疑问,当世两大高手的以命相搏,焉能不美?叶孤城深深的为眼前这场战斗而心旌动摇。他竟觉得眼前这场决斗很美。在交错的剑光中,那些执着无畏的眼神,那些毫不退却的前行,焉能不美?
这一刻,叶孤城忽然理解了西门吹雪。西门吹雪眼中人间最美的景致,不是剑尖吹落的热血,而是,剑尖摇曳的猩红背后的勇气,执着和无畏。
我在天地之间,天地生我,我自敬畏,然而若想令我胆怯,却是妄想。以掌中之剑,身上之命立誓,神魔碍我,斩破神魔。苍生阻我,灭尽苍生。至此之后,天地间无所畏惧,心事所想,无处不往。
长久以来积压在叶孤城心底的魔障轰然破碎,他仿佛触摸到剑意的新的边缘。且不论叶孤城如何,西门吹雪已经刺出了他全力而为的一剑。
叶孤城的眼眸泛出异样的光泽,宫九死死暗助他一直扶在剑上的手,然而,叶孤城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那抹白色的身影,仿佛他剑已出鞘一般。
西门吹雪最强的一招,却不足以打败独孤一鹤。叶孤城眼睁睁的看着西门吹雪慢了一步,而独孤一鹤的剑已经等着他了,也就是说,当西门吹雪的剑刺透独孤一鹤的心脏之前,独孤一鹤必然洞穿了他的喉咙。
叶孤城看得出,独孤一鹤自然也看得出。此刻,他的脸上甚至有一丝轻松的笑意,仿佛已经胜券在握。将要赢的人,心情总是好的。
然而,是将要赢,而不是已经赢了。生死在于毫发之地,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一柄剑,一柄只有两指宽,极为细长的剑从西门吹雪背后刺来,斜向下的角度,越过西门吹雪的肩头,向独孤一鹤刺来。这柄剑从独孤一鹤的正面刺来,给了独孤一鹤足够的缓冲时间,独孤一鹤腰身向后弯曲,身体弯成拱桥的弧度,同时手里的剑向后支撑,让他随之弹起。
西门吹雪得见剑去势极为刚猛,来不及转弯,自然,他也不屑于这样占对手的便宜,所以,他在空中稍微缓冲,扭转剑势,将这一剑刺空。
而独孤一鹤为了躲避西门吹雪后方刺出的那一剑,自然也落了空。一场生死之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战扰乱了节奏,两个人都是目光如炬的看着那一剑的主人。
然而,半暗的天色里,早已空无一人。两人相对一愣,纵身向黑影方向追去。叶孤城微微一愣,也随之向他们离去的方向纵去。只有宫九一人老神在在的在原地,缓缓展开折扇,一副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模样。
第33章 坐断湖战未休
几个人追到了一片茂林中。那一身黑影的人闪身进入了树林,几息之间,失了踪影。西门吹雪和独孤一鹤追到树林边缘,两人相视沉默。
些微时候,比他们稍慢一步的叶孤城蹁跹而来。自然不是叶孤城比他们轻功差了许多,而是叶孤城较之这二人,动身稍晚。这三人哪一个不是当世高手,仅仅是这几息的差别,就可以差出百米。
西门吹雪和独孤一鹤之所以能到达今日的高度,和心境密不可分。执着于仇恨并不是他们的本意,只是生而承担,有一些事情,不得不做。
此刻,他们已经历经一场生死,再执着于此毫无益处。“今日之事,就此作罢。”独孤一鹤收回了拔出的剑,长剑入鞘,独孤一鹤整个人都仿佛收敛了光华,变得平和无害。大巧不工,大音希声。独孤一鹤不愧是一代绝世剑客。他走向了和西门吹雪完全不同的路,他的道,更为平实,然而,他已经走了这么远,早已证实了他当初走的路,并没有错。
西门吹雪抿紧了唇,微微颔首,算是答应。“三年后,我定当与君一战。”他追求极致,却也不是莽撞之徒。他永远承认自己的不足,并且,一直为这些不足而不断努力。而今,他知晓自己并不是独孤一鹤的对手,然而,他无畏,且正在不断努力。
和叶孤城一样,西门吹雪的一剑封神,也并非平白而来,这背后渗透的艰辛险阻,何足为外人道。
两人相对抱拳,各自别过。陆小凤拦截了转身欲走的独孤一鹤,独孤一鹤叹了口气,对他提起当年的旧事。至于陆小凤得知真相之后反应如何,无人得知。
生死决战之后,西门吹雪方才分心注意到一直观战的叶孤城。方欲与之再论剑道,却讶然发现,叶孤城进入了树林,亦不见踪影。西门吹雪略一思索,索性削平一棵被飙风拦腰吹断的树木的树墩,抱剑而坐,静待叶孤城。
叶孤城自然是要进树林的。这些年月,他修习剑法的同时,也在熟悉其他剑客或者门派的武功。今日荡开独孤一鹤的那一剑,看似平淡无奇,然而,角度计算之精准,手眼配合之精妙,身法之灵活,叶孤城只想到了一人。
玉罗刹。
所以他追来,并非为了抓获这个打搅了这场比斗的搅局之人,而是为了与他许久未见的父亲见上一面。
父亲这个词,对他来说是,是前世不可追。而今生,是恩慈。他初生而来,带着前世的记忆,那时候玉罗刹也不过是二十啷当岁的青年,和他前世的岁数相差无几。所以,最初的时候,叶孤城是真的没有把他当成父亲。然后,是年岁渐长,玉罗刹对他是遥远的符号,在管家和娘亲的言语里模糊的存在。直到他在桃花岛学艺,与玉罗刹长久的相处,看见那个那人绝对的强势,强悍的手腕,以及无往不利的能力,对父亲的崇拜才逐渐建立起来。
叶孤城与玉罗刹许久未见,自然有几分开心。嘴角勾起,眉目舒展。他向林子深处掠了几步,果然,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早已负手而立,在树木环绕中寻了一块空地,静静等着他的儿子。
“爹。”叶孤城的声音里有几分欣悦。
玉罗刹转过身来,习惯性的向揉一揉儿子的头顶,似玉一般的手指伸出,微微一顿,打量了一下儿子的和自己等高的身高,转而拍拍儿子的肩膀“爹的小长安,最近过得可好?”
叶孤城郁闷的瞟一眼玉罗刹伸出的手,想起自己小时候身量不足,他这个不着调的爹总喜欢揉乱他们兄弟的头发,十足的恶性趣味。叶孤城抿抿唇“最近尚可,爹为何来了?”
玉罗刹看见儿子的面容又变成了经年不变的冰霜,有些挫败的捏了捏大儿子的脸“明明福久那小子更爱卖乖撒娇,怎么你爹偏就疼你多一点呢,不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么,怎么为父就是疼这不会哭的破孩子。”
叶孤城鼓了股被捏的有些疼的脸“别闹了爹,你这是转移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