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给他起了个别名━━雪地里的男孩。
那是在冬天。2008年初南方暴雪,很多地方都停电了,电线被压断,很多高傲得张开枝叶枝繁叶茂的大树也难逃被折断的命运。
那天,我对外边的雪出奇地好奇,一个人出去玩了。我堆了三个雪人,两大一小:左边那看起来高大一点的,是阿涛,右边那瘦小一点的,是林森,中间那一堆矮小的,自然是我。我在雪地里玩了很久,后来我听见阿涛在唤我回去吃午饭,我才起了身。
四面银装素裹,整个世界是单调的白。此时日中则昃,白色与白色交织,天空与雪白竟浑然一体,近在咫尺地静静融合。
我加快了脚步朝家里跑去,跑到一个小巷口时,我忽然停了下来。
“把东西还给老子,不然打断你的□□腿!”
“对!偷老子两百块钱,活够了吧你!”
“哪来的短命鬼,皮拗欠掐?你几个过来,给我往死里打!”
“装进猪笼子吧,沉湖!奶奶个胸的,偷我传家宝,那是我爹留给老娘的!”
一群人蜂拥上去,朝着中间那羸弱不见身影的身躯你踢我打,用上了棒槌也用上了锄头把,总之能用到的都用到了。
怨恨,愤怒,暴力。
在我眼前上演。
而那个人,就好像林森一样,面对暴力始终不做声。
我连忙跑过去,举起手机叫道:“我报警了!”
几个中年人停了下来,似乎他们根本不惧怕,拍拍手大大方方朝我走来。我心跳加速,对着手机喊道:“警察叔叔,杀人啦杀人啦!”
那几个人以为我来真的,面面相觑好几秒,之后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跑了。
那个男孩睡在雪地里,就好像死了一样。我慢慢走近,他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滴滴血色为雪地染上了点点嫣红,就好像梅花般开得娇艳。我以为这是个死人,我也因此而捉急了,想要喊救命。
忽然他动了,艰难地在雪地里翻了个身。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张黝黑的脸。他看起来比我大两岁,嫣红的双唇上方开始长不太浓密的毛。他一双眼睛好像一对琥珀一般,成为全白雪地里最为显眼的部分。
“你没事吧?”我轻轻问他。
他艰难地站起身。我准备去扶他,他却一把撒开我的手。我的手停在半空中僵硬若霜冻的雕塑,看着穿着单薄全身脏兮兮的他,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开始打量着我,眼神很奇怪,让我浑身不自在,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里似燃烧着火光,又似冰冻着霜雪,让我一阵寒一阵热。
他忽然向我冲来,仅短暂一秒,他便飞快从我身边擦过。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跑远了。而我手里的手机,也不见了!
那是阿涛给我买的诺基亚,花了一千多。林森一直舍不得,这个爱钱要命的跟阿涛吵了一架。要是他知道我把手机丢了,恐怕又得说我了。
回到家里,我跟阿涛说我的手机丢了。他盛饭的姿势稍稍僵持了一下,但还是对我笑了笑,摸摸我的头说道:“没事,再买。”
当晚,林森的声音穿破云层,怒火似要将外边的冰雪融化。
“你不是有手机吗?!为什么要拿阿凯的手机?!拿了他的手机怎么没个心眼?!你怎么不把自己的脑袋丢了?!”
然而阿涛却笑笑,不生气,说:“我手机没电了。”
我记得那天我是跟阿涛睡的,林森压根不要他进他们的卧室。阿涛的怀抱似乎比他的更暖和,尤其在这寒冷的漫长冬日,我贪婪地往他怀里钻。他的怀抱更温柔,身上的香气也淡淡的。
不过,他爱打呼噜。
阿涛真的很好,这是我跟他的秘密,这个秘密让我愧疚了好久,我曾对阿涛说了对不起,然而他却笑着说:“没事,等我老了,你来保护我。”
肯定的,肯定会!
三天之后我发现我的雪人被人踩扁了,我花了好长时间将其重新塑造。我就好像初出茅庐的建筑家一般,欣赏着自己奇奇怪怪的作品。我有些苦恼,但我知道有个流派叫抽象派,我便不再审理我的作品。
就这样,我活在自我陶醉的世界里,自娱自乐。
我回家时又经过那个小巷,就好像上帝安排的一般,我又看见了他。
那个雪地里的男孩。
他走得很慢。我心想,他不怕死吗?上次在这里被人打得半死,现在还敢来这里?
他步伐很沉重,就好像双脚脚踝被套上了千斤巨石。他穿得还是那般单薄。他忽然停了下来,我立马缩了回去不再看他。几秒后我又探出头,发现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就好像伫立守候这片小区的英雄雕塑。
他又开始了他的行程,我也偷偷跟在他的后头。
我不记得穿过多少个小巷,也不知道穿过多少个街区。我来到了边缘地带。这里很穷,房子都快塌了。有的房子缺了个洞,有的房子缺了面墙。古旧的屋子,冰雪难封其臭的垃圾恶臭告诉我,这是穷人生活的地方。
他不见了,我还是跟丢了。
我失望透顶地继续往前走,然而经过一个人家的门口,我突然停了下来。
这座房子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代了,似乎随时都要塌陷,尤其在这冬日沉雪的重压下。这家人的门虚掩着,寒风呼呼从空子里钻进。我把围巾收拢了些,趴在门槛上观望。
我又看见了他。
寒风吹了进去,垂帘深卷,随风飘动。入门就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位中年男子,被厚厚的被褥包裹着。男子一直在咳嗽,每咳一次都惊天动地,都似要把这个世界咳得抖一抖,致使不堪重负的屋顶再也承受不住冰雪的重量,把这屋子里的人全部吞噬干净,冻死罢休。
我看见了他咳出来的血,让我心里一紧。
他面不改色,好像躺在他面前的是他仇人一般与他不相干。他手里端着药碗,轻轻地吹,热气腾腾中眉宇深垂。他坐在床边,背对着我,一勺一勺地喂父亲喝药。
傻子都知道,他父亲活不久了,能活过这个冬天就不错了。这是直觉告诉我的。像他家这样的条件,估计也没钱治病。
对了,他的母亲呢?他会不会跟我一样没有妈妈?
“平川,是不是你班上的同学来看你了?”父亲轻轻问道,“快叫你同学进来,给他倒杯茶。”
那个叫“平川”的男孩霍然转头,火辣辣的眼睛直射过来,让我缩了回去。
他立马冲了过来,我拔腿就跑,谁知还是在门口被他捉住了连衣帽。就好像捉小鸡似的,我被他扭了过来。我睁开眼时,我眼前有个偌大的拳头,深深紧紧地五指相连,随时都会砸下来让我鼻青脸肿。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保持着这个动作。我在他面前只是个弱者,就算放了我,我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就算我去告状,叫人来打他,他也不会惧怕。因为对于走投无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来说,最不怕的就是被欺负,最不怕的就是死,也不怕失去,因为他们一无所有,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他放开了我,我准备跑,跑了好几米我忽然停下来,转身,声音颤抖着说:“手机不要你还了,卖点钱给你爸……”我哽咽了,发不出声,我想他能猜得出我想要说什么,于是我也不再说下去,转头慢慢地走了。
回到家我又听到林森的叫喊声,阿涛的语气还是如以往般平静如水。
“他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真他妈的邪乎了!”
“阿森,咱们跑吧,在长沙不安全,你哥随时都会找过来,湘潭离这里太近了。”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奶奶滴!老子就不走!大不了叫大波他们过来,跟他们打一架!我哥是个孬种,知了疼,就不敢再死过来了!”
“可是我怕你受伤害。”
“怕个屁!老子背上那条刀疤是吃素的?老子不怕死!”
我推门而入,二人看到我,就不再争执了。
伯父找过来了,我知道这个地方呆不久了。我当没听见,只是默默地回了房间。
那天晚上他把我搂得特别紧,就好像怕失去我一样。同时,他还说着稀奇古怪的话:
“爸爸对不起你,以后爸爸会弥补你。”
“爸爸会给你最好的,阿涛也是。他不会离开我们的,他离开了我们就会死的。”
“我们永远都要生活在这座城堡里面,你做我们的王子。谁也不许拆散我们。”
“你以后,不许落泪。要是我出了差错,你要相信,我永远在你身边。”
那晚,我不争气地又哭了。不过,我是在他熟睡的时候哭的。
两天之后,我发现我的雪人又被人推倒了。不过这次与上次不同,这次的湖边坐着一个人。他才十五岁,就开始抽烟了,十多个烟头插在雪地里,我能听见那“滋滋滋”的声音。
看见他,我便没有生气了。我轻轻来到他身边,离他半米远,坐了下来,看着他看着的方向,默不作声。
沉默了好几分钟,他终于动了动。我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他摸了摸裤兜,很久才拿出一件物事。拿出来之后,他看也不看我,就把那东西塞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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