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见鲸有些发怔,手下不由自主就松了力气。
林千秋不欲与他一个小孩子纠缠,他挣开夏见鲸,整了整自己被弄皱的衣服,下楼去了。
夏见鲸一个人站在楼道口,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头顶的声控灯已经灭了很久,可他却仍然没攒够勇气进去看看夏平。
夏平独自坐在实验室里,他手肘撑在试验台上,疲惫地捏了捏鼻梁。
他交接完手里所有的学生和课程,他把自己关在本部的实验室里,已经超负荷工作了四个多月。
直到今天上午,他终于把实验数据和报告都赶出来了,但也只能勉强撑一阵,数据方面问题太大,像林千秋这种曾经参与过“朝阳纪”的,一眼就可以看出不对劲儿。
自从年初他收到那封匿名邮件后,他似乎就在无形中踏上了铁达尼号,走向沉没,没有归程。
这近十个月来,他已经和发邮件的人取得了联系,那是他在MIT的同学Jac。Jac是”朝阳纪”数据处理组的负责人,也是荣氏集团第一个私下接触的人。
“朝阳纪”其实并不完善,目前只进行了第一阶段的计划,夏平他们是开路者,但也只能是开路者,整个生态与物种复原的研究需要很多代人的努力和付出。
但就仅仅这一个不够成熟的小成果,有人已经从其中看到了商机。
Jac偷偷给夏平发了隐晦的匿名邮件,请夏平务必坚持本心,保护好那份数据。
科学研究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凌驾于人性道德与自然规律之上,这是科研人的责任与毕生追求。
夏平对他的所有决定都不后悔,他这一路上,无论对恩师、对同僚、对研究、对他自己,都没有过丝毫的辜负。科研曾为他打开新世界的大门,现在轮到他来为那个瑰丽的世界点燃一支火炬了。
夏平站起身,仔细整理好实验台上被林千秋碰倒的器皿,他码好文件,又关了电脑。
在他打算关灯上锁离开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重新走了过来,在自己熟悉的桌子前坐下。
夏平拉开抽屉,里面工整地放着他的实验笔记和一些灵感记录。他打开其中一本,翻到最后一页,然后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钢笔。
夏平笔锋流畅,钢笔笔尖在纸面上发出让人安心的刮擦声。
他写道——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夏平叹了口气,合上本子,脚步坚定地走出了门。
他站在门口,扭过头。实验室被笼罩在黑暗中,其实并看不真切,他却缓缓地看过这里的每一寸空间。
他不稀罕,也不留恋,他不后悔,更无愧于心,可是他的眼底仍慢慢地浮起一层泪光,好像他所有的坚定都是骗人的一样。
夏平抬手抹了把脸,他转过身,毫不留恋地迈步离去。
他走到楼道,用力一拍手,声控灯亮起的那一瞬间,他也不小心踢到了楼梯上坐着的一团……人?
夏平没戴眼镜,他微微眯眼去瞧,却惊讶地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
夏平惊呼道:“儿子?你怎么在这儿?!”
夏见鲸慢吞吞地站起来,少年脸上愁云惨淡,整个人都蔫巴巴的,不太好。
夏见鲸吸吸鼻子,声音也发闷,他低声说:“老夏,我四十分钟前就来了,我都听到了。”
夏平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起来,他叹了口气,抬手按在夏见鲸的肩膀上。
夏平摇了摇头,语调低沉又柔和,他说:“儿子,情况没你想的那么糟糕。”
夏见鲸垂着头不想听,他猛地往前一扑,一下子搂住了夏平。
他已经长得比夏平还要高了,此刻他弯着腰驼着背,像只不清楚自己体重的大型犬一般往夏平的怀里拱,显得有些滑稽。
夏平笑起来,下巴贴着夏见鲸的头顶蹭了蹭,低声说道:“别担心,你老爸能行!”
“你能行个小狗头啊!”夏见鲸忍不住和夏平顶嘴,小声嚷嚷着:“你都要失业了,还要被人泼脏水,被人指着鼻子骂,你心里肯定也很难受的,你别装了!”
“难受是肯定的,毕竟我也是个人啊,”夏平说,“我也希望能给我家小鲸鱼最优渥的生活,可以住大房子,可以开大汽车。”
“跟我有什么关系?”夏见鲸瘪着嘴哼哼,“我就喜欢小房子,我就喜欢小破车。”
夏平笑了,说道:“不错啊,这段时间懂事了不少!”
夏见鲸吸吸鼻子,他站直身体,认真地看着夏平,“老夏,我说真的,你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我想帮你。”
“那你这是马后炮了,你老爸已经完美收官了。”夏平笑着说。
夏见鲸不相信,他摇摇头,问道:“那真正的数据呢,你要怎么处理?”
夏平愣了一下,他移开目光,生硬地说:“我会想办法把它送到它该在的地方。”
夏见鲸说:“为什么不让我来?我可以的!”
“夏见鲸,爸爸现在跟你说得轻松,但这事儿没有这么简单。”夏平严肃起来,“我知道你可以,但我不希望你把时间耗费在这里。我之前常跟你说,别搞研究,因为每一门学科都很可怕,一旦你走进去,就会被彻底吸引,再也不愿意回头了。既然你站在了门口,并且已经推开了物理那扇门,那就继续走下去吧,别错过它。”
夏见鲸看着夏平,好像在一瞬间又回到了小时候,夏平给他讲宇宙、讲深海、讲荒漠、讲草原,讲这个世界的瑰丽,讲云霞雾霓的成因。
夏平给了他最初的世界观,同时又在此刻教会了他责任。
“放心搞你的竞赛,爸爸等着你披红旗呢。”夏平说,“不过儿子,如果要让你转回美国上学去,能接受吗?”
夏见鲸眼睛一眨,有点不敢相信。他看着夏平,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夏见鲸问:“去美国上学?大学吗?”
夏平要摇头,说:“高中。”
夏平把夏见鲸送回秦弘阳家,老两口一看孩子不在,打电话还不接,急得正着急上火,站在门边翘首等着。
夏平跟芮素和秦弘阳寒暄了几句,连门都没进,就转身走了。
夏见鲸觉得不好意思,他不停地跟芮素道歉,但心里却又堵着事儿,他转头看了一圈,仍没找到陆载的身影。
夏见鲸问芮素:“奶奶,陆载呢?”
芮素“哎呀”一声,拍了拍大腿,说道:“陆载去外面找你了,应该在巷口等着呢吧。老头子,你去叫陆载回来。”
“哎,秦爷爷,我去吧!”夏见鲸出声拦住秦弘阳,他话不多说,扭头就往外面跑。
今天夏平送他回来走的是另一边,他一路上都没见过陆载,他想了想,换了个方向,朝他和陆载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跑过去。
陆载果然站在巷口,月光照在他身上,浮了一层霜。他像冰雕一样伫立着,身上没有温度,面容也没有温度。
夏见鲸跑过去,搓了搓手,用温热的手掌捧住陆载的脸。
夏见鲸轻声喊他:“陆哥。”
陆载抬起眼,却缓缓笑了起来。他明明冷得要命,却仿佛在看到夏见鲸的一瞬间散尽了所有寒气。
“夏小狗,”陆载低声说,“你终于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芙蓉楼送辛渐》 王昌龄。
“格物穷理”——这四个字是朱熹提的。
剩下都是我编的了。
第56章 幸好你都懂
夏见鲸的鼻尖都快冻成圣诞老人了, 他皱皱鼻子, 手往后伸,完全包住了陆载的耳朵。
夏见鲸说:“你怎么都冻成冰棍儿了?你出来多长时间了?”
陆载偏过头, 拿脸颊蹭了蹭夏见鲸的手心, 他说:“我两个苹果都吃完了, 你还没回来,我就出来找你了。”
“你是不是傻啊!”夏见鲸一算时间, 差不多得有一个多小时了, 他顿时有点懊恼,用力掐了一把陆载的脸。
陆载的脸冰得都有些发硬, 他一掐, 立马就变成一片惨白, 他瞬间又觉得心疼,拇指按着揉了揉,一直揉到微微泛红发烫,他才舍得松开。
夏见鲸叹了口气, 说:“我去找老夏了, 对不起啊,忘了跟你说。”
陆载问:“找夏叔叔?”
“嗯, 我回了趟学校。”夏见鲸拽着陆载的胳膊往前走,边走边说, “今天发生了特多事儿, 一句两句讲不清楚,回去我跟你慢慢讲。”
陆载被夏见鲸拉着, 他却不太愿意抬脚走。
陆载甩了下胳膊,不让夏见鲸拽他。
陆载伸出手,慢慢靠近夏见鲸的手,然后固执地握住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黑暗的小巷,低声说:“我看不见了,你牵着我。”
“哈哈哈,好呀!”夏见鲸笑了一下,另一只手也搭了上来,把陆载冰冷而修长的手指包裹在他的掌心中,“我怎么感觉你把我当导盲犬了呢?!”
夏见鲸两手一起握着陆载,于是只能侧过身横着往前走,走路姿势有些别扭,跟螃蟹似的。
但他看着陆载在暗夜里微微翘起的嘴角,便心甘情愿地握得更紧了一些,一路上都没舍得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