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时候,日子像在狂风中翻滚的树叶,总是过得飞快。
在韩斐的两点一线从学校到医院,变成从学校到家,持续了大半年并成为戒不掉的习惯时,韩标熬完了人生最后一个日落,在一个灰白的傍晚,踩着积满水分子的乌云,走了。
那天,空中撒了雪粒子。
韩斐拉开窗帘,让父亲看雪,父亲只看了一眼,合上眼睑,永远闭上了双眼。
忙碌过后的平淡,显得格外漫长。
父亲走了,韩斐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拿着画笔,看着眼前空荡荡的画纸,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落笔。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哭泣。
最亲近的人去世了,他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在那段闭关的日子里,韩斐想了很多,想韩斌怨恨的眼睛里滚出的稚嫩眼泪,想母亲疲惫的背影,想起父亲的二八式自行车,他侧坐在车杠上,被父亲圈在怀里,二人背着母亲和弟弟,偷偷去美院旁的商品街,买画具,想起父亲略扎的下巴亲昵的蹭疼他的后颈……想父亲和母亲的争吵,想起弟弟的叛逆……想起最后这些日子,几乎不再清醒,睁眼时也不一定认识人的父亲,偶尔呓语……
“……去……”韩斐一直没有听清楚,父亲想去哪里。
“……对……”对什么呢?韩斐也不知道,只微笑着对父亲点头。
“照顾……你妈……和弟弟,爸没用……不能送你去巴黎……你那些……爸看不懂,可爸……我喜欢看你画画的样子……”
韩斐的毕业作品《父亲》引起轩然大波,争论不断。
纯白的底料上被刷上不再纯粹的彩色,无论哪一种颜色都是用白色调制而成,肮脏得让人厌恶。作品名为《父亲》,画布上却没有人物,只有满天的被各种颜色污染过的白,和一只黑洞一般的巨大眼睛。
那里面是什么?空洞?绝望?瞳仁当中却隐约可见一丝光芒。人们看不出那是情绪,只有忍不住的汹涌澎拜在胸口起伏,和作画者产生共鸣。然而真正要付诸于口时,又没有人能一口说出那究竟是什么情绪。
业内对于这幅油画作品的评价褒贬不一,夸耀的声音就像一股股迎面而至巨浪,恨不得将他和他的作品顶到天上,将《父亲》与上个世纪那些知名大家的作品作比较。而贬低的人,如同在看着张废纸,认为它一文不值。
校内关于《父亲》的争论,一直持续到院方颁发了“优秀毕业生”的荣誉证书,和证书一同寄给韩斐的,是本院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这是学校对韩斐和他的《父亲》的肯定,可韩斐却高兴不起来,来回看着两张做工精致硬纸,忽然生出了些荒谬感。
他要这些有什么意义?
再也没有人会因此而高兴了。
这世上唯一喜欢看他作画的人,走了。
他只有自己和自己的画了。
第 4 章
第四章
实习期间,学校将韩斐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安放在X市排名第一的小学任教。韩斐没打算就业,也不愿意去讨好“同事”和“领导”们,他想继续念下去。于是在实习期间,没有课的时候,他依旧在画室里呆着,以填补那大半年的空缺。他不愿意和那些人打官场上的交到,请客、送礼什么的。
他不懂,为什么教书育人的群体,也得搞这一套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也不想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回那个没有父亲的家,做什么,说什么。
他只想画画。
最初几次聚会活动时,还有人喊他一起,拒绝几次后,慢慢的就没有人喊他参加团队活动了。
“人家是得过国际奖的,和咱们不一样……”
“要念研的,哪里看得上咱们这些本科生……”
“明显不是同路人嘛……”
……
这些言论飘进韩斐的耳朵时,他刚下课,拿着课本回办公室。在他走进办公室的瞬间,办公室安静了,就像从来没有人说过话一样。
韩斐无所谓的扫了一眼,收拾好自己的课本,把办公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这和整个办公室的氛围都格格不入。
可比他的办公桌更加格格不入的,是他本人。
背着背包,韩斐转身走了。
“就说了,人家是高材生……”
“真瞧不上那清高张狂样儿,不愿意来就别来,有本事不要毕业证啊……”
“就是,谁求他了,孩子们根本不喜欢他的课……”
……
本事?
韩斐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他凭什么因为有本事就不要毕业证?抛开背后那些闲言碎语,他像一阵清风刮出这所名校。
他本就不参与同学的活动,父亲生病的日子,他连学校都没怎么停留,现在他更加无法说服自己融入那个陌生的圈子。
于韩斐而言,人类远不如画室温暖,不如画架牢靠,不如画布体贴,不如画笔亲切。
走过马路时,电话响了,韩斐看了一眼,是母亲发来的消息,叫他回家。韩斐略讶,这是父亲去世以后,母亲第一次给他消息,让他回家。他退了几步,返回马路另一边,挤上正好停下的公交车。
母亲……
韩斐不太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那个已经没有父亲的家,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面对母亲和弟弟。
弟弟,韩斌……这一年韩斌16岁,初三,正是最美好的青葱年华。
韩斌出生那会儿二胎严打还很火热,母亲开了假条,请了病假,躲回老家偷偷生了韩斌后,才依依不舍的将他留在乡下,一年回去看他几次。不得已,韩斌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长到上学的年纪,他的成绩实在跟不上,才被父母接回X市。
韩斌的户口根本没能和他们三人在一起。
自从韩斌回家后,家里就热闹起来。他跟韩斐争斗不断,大到床、房间,小到一筷头青菜、一颗糖。在争夺这件事上,韩斌比韩斐更加独立,也更有主见。自幼与父母分离的韩斌,一点都不像是个娇生惯养的老二,相比之下,常欢父母膝下的韩斐像是被保护过度的温室花朵。
刚开始一家人都以为养两个孩子就是这样,大的让着小的,小的捡大的剩下的,争争闹闹的转眼就长大了,不是有句老话叫“一只猪崽不吃食,两只猪崽抢着吃”么?
直到那次大吵,他们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养两个孩子,远不像养两只猪崽那么简单。
那是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星期五,下班后刘英在厨房做饭,韩标照旧在客厅里看报纸,刚上初中的韩斐写完作业在整理背包,又上一年级的韩斌盘腿坐在床上,背对着韩斐不知道干什么。
后来韩斐才知道,韩斌正拿着他新买的排笔,坐在床上刷足球上的灰尘!韩斐忍无可忍,他实在太生气了,跨上床抢回自己的画笔。
床还是韩斐小时候的儿童床,小巧而结实,床头放着几张韩斐幼时的照片。
韩斐在韩斌的肩膀上推了一把,韩斌毕竟小,往后一仰,从床上掉下来,摔坐在地上,懵了一瞬,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你打我!”韩斌不可置信的大喊,道:“为什么有你,要是没有你,我就不用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被别人欺负说我是没有爹妈的孩子!”
“……”韩斐也懵,握着画笔的手一直发颤。
韩斌越说越委屈,积压已久的情绪像山洪,突然爆发,瞬间倾泄了,朗着嗓门大哭道:“都是你,抢走了爸妈,你还打我……”
二人的闹得动静非同以往,刘英赶紧冲进来,一眼望见韩斌坐在地上,心疼得不得了,咬着牙在韩斐白净的脸颊上甩了一耳光,抱着韩斌安抚,斥责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他是你弟弟!”
“……”韩斐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韩斌落进母亲的怀里有了依靠,他哭得更凶了:“要是我也上过幼儿园,成绩不会比你差!凭什么你是第一,我是倒数,还留级?凭什么别人都瞧不起我,嘲笑我,还要拿我和你比?!”
可不是!
韩斌根本没有得到过启蒙教育!
这根本不公平!
刘英抱着韩斌的手臂一紧,越发觉得对不起韩斌,是她无能没本事,才让他受了大委屈,她难过得直落泪,如果她能够把孩子养在自己身边,韩斌怎么会到现在依旧混沌不明,念书完全跟不上趟!
韩斌恶狠狠的瞪韩斐,哭天抢地喊道:“你怎么还活着!”
“!”刘英颤,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一个小学生口中说出,而这个小学生是她的儿子!
她抬手要捂韩斌的嘴,已经晚了。
“啪!”韩标进门听见这一句,甩手一耳光,打在韩斌脸上,怒不可遏道:“他是你哥哥!”
“你怎么能打孩子,他还小!”刘英吓了一跳,立刻紧紧护着韩斌,不让韩标再犯浑,打她的孩子,“小斌还是个孩子!”
“孩子就能这样跟哥哥说话?”韩标推着刘英,还要再打,恼道:“小就这么跟哥哥说话,长大还得了?”